第一章 五点钟的直达快车(第4/7页)

“这是玄学,老兄。医生禁止我谈弄玄学,我的胃口受不了。”

“那就随您啰。不谈了。您真有福气呀,这里景色多美。可您却身在福中不知福。”

阳光照在河面上,银波荡漾,使人目眩。突然,河面上涌起一层层波峰浪谷,一艘满载着马匹、大车、妇女和农夫的渡船,沉重地离开岸边,驶向对面。

“您看看,现在才五点多,”伊万·伊万诺维奇说,“您瞧,那是从塞兹兰开来的直达快车。经过这里是五点过几分。”

远处平原上,从右向左驶过一列十分显眼的黄蓝相间的专车,因距离太远而显得很小。他们意外地发现列车停了下来。火车头上冒着团团蒸气。稍后传来了令人不安的汽笛声。

“奇怪,”伊万·伊万诺维奇说,“出什么事了?列车不该在那片沼泽地停呀。咱们回去喝茶吧。”

尼卡既不在花园里,也不在屋里。尤拉想,大概他躲着他们,因为觉得和他们呆在一起无聊,看来尤拉高攀不上他。舅舅和伊万·伊万诺维奇去阳台工作了,让尤拉在屋外随便玩玩。

这里真是风景如画,美不胜收!时刻都可以听到黄莺三种音调唱出的清脆歌声,当中间断一会儿,仿佛要待柔润的鸣唱全被周围吸收,才唱第二声。闷热的暑气,使花坛上缭绕着的花香无法四散开去。此情此景使尤拉想起他陪着母亲去过的几处国外疗养地。尤拉不停地东张西望。在那里的草地上空,在鸟儿的啼啭、蜜蜂的嗡嗡声中,尤拉恍惚听到母亲的声音。她在寻找他,呼唤他。尤拉因为幻觉感到一阵阵的惊颤。

他来到深沟旁,慢慢往下走去,穿过坡上稀疏干净的树林,来到了沟底的赤杨丛中。

沟底阴暗潮湿,铺满枯枝败叶和烂果。花儿很少,多节的木贼草梗,很像雕有埃及图案的手杖,和他那本《圣经》插图中的图案一样。

尤拉心里越来越感悲苦,忍不住想哭。他跪倒在地,泪珠滚滚而下。

“上帝的天使啊,我神圣的护法神啊,”尤拉祈祷着,“保佑我永不迷途。告诉我妈妈,我在这里很好,请她不要惦记。如果死后真还有生命,上帝啊,送妈妈进天国吧,愿她与光辉如日月的圣徒同在。妈妈是个非常好的人,她不会有什么罪孽的。上帝,你发发慈悲吧,别让她受折磨。我亲爱的妈妈啊!”他在极度的凄楚中仰天呼唤母亲,像在呼唤上帝新收容的侍者。而后他突然支持不住,晕倒在地。

他晕倒一会儿又苏醒了过来,听见舅舅在上面叫他。他应了一声,便从地上爬起来。蓦地,他想到刚才没有为久无音讯的父亲祈祷,妈妈过去常嘱咐他要为父亲祈祷。

不过,经过那阵昏厥以后,他觉得心头十分松快。他想继续保持这种轻松的心境,怕它消失。他想不妨下一次再替父亲祈祷,没有什么不好。

“让他耐心等一等吧,”他迷迷糊糊闪过了这样的念头。尤拉已经完全不记得父亲了。

在火车二等包房里,十一岁的二年级中学生米沙·戈尔东正与父亲从奥伦堡一起前往莫斯科。米沙沉思的脸上有一对乌黑的大眼睛。父亲格里戈里·戈尔东是奥伦堡的律师。这次调到莫斯科任新职,米沙也转到莫斯科的中学学习。母亲和姐妹们在他们之前已经抵达莫斯科,正忙着安顿新居。

米沙和父亲乘上车已经过了两天多了。

车外,被阳光晒得灰白的俄罗斯,田野和草原,城镇和乡村,在尘土飞扬的灼热空气里一一掠过。络绎不绝的马车在路上移动着,沉重地拐向铁路道口。从奔驰着的火车上看去,马车好像停在那里一动不动,马儿犹如在原地踏步。

火车一到大站,旅客们蜂拥奔向车站的小吃部;夕阳从车站公园的树后斜照过来,照到旅客匆匆移动的脚和车厢下的轮盘。

世上的一切活动,单独看都是有目的的,明智的,然而联系起来看,就被整个生活洪流卷到一起,变得不很清晰,不很明智了。人们被各自的操心事所驱使,劳动着,忙碌着。然而,如果不以一种最高、最基本的超然感为主调,来调整人们各自的动机,那么一切动机都无法实施。要有这种超然感,就应让人感觉到人类生命是连续的,相信人的存在是由一个行程转到另一个行程,并且有一种幸福感,因为这一切不仅发生在埋葬死者的大地上,而且发生在别的地方。那地方有些人称为天国,有些人称之为历史,或者还有什么别的称呼。

米沙·戈尔东却是不在此规律内的一个痛苦伤心的例外。他的生命动因是一种焦虑感。他从未因无忧无虑而感到轻松和变得高尚。他意识到自己身上遗传下来的这种性格,并且忧心忡忡地注视着这种性格的流露,为此他不胜懊恼,感到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