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点钟的直达快车(第2/7页)

然而,转眼间这一切都烟消云散。他们的家业衰败了。

一九〇三年夏季,尤拉和舅舅坐着四轮马车去乡下的杜普良卡庄园,探望教师兼科普作家伊万·伊万诺维奇·沃斯科波伊尼科夫。这庄园是丝绸厂老板科洛格里沃夫的产业,他同时又是热心的艺术赞助人。

那时正值喀山圣母节,收割大忙的日子。他们到时,田里一个人也没有,也许去吃午饭,也许过节去了。太阳热辣辣地晒着没割完的麦地,仿佛是给犯人剃的阴阳头一般。鸟儿在麦地上空旋舞。田野上没有一丝风,麦秆笔直地挺立着,坠着沉甸甸的麦穗;割下的麦子一垛垛高高地摞在路那头很远的地方。久久细望过去,它们仿佛成了一个个走动着的人,正在地平线上测量,一边记录着什么。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向侧身坐在赶车座上的帕维尔说:“这里的地是谁家的?”帕维尔是出版社的听差和看门人。他坐在那里,弓着背,跷着腿,表示他并非马车夫,驾车不是他的本分。

“这片地是地主老爷的,”帕维尔答道,一边点着烟,“前边那些地,”他点着了烟深吸一口,过了半晌才用鞭梢指着另一边,说道,“那些地是农民自己的。驾!怎么睡着了?”他不时对马吆喝着,眼睛总瞟着马尾和后臀,就像火车司机盯着压力表一样。

然而,这两匹马拉车也和普通的马一样。也就是说,驾辕的那匹很卖力气,另一匹拉边套的马,在不懂行的人看来几乎是不可救药的懒虫。它只知摆出漂亮的架式,伴随着串串铃声,不停地跑着。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是去给伊万·伊万诺维奇送他的新书校样。这是一本论述土地问题的小册子,出版社迫于书刊检查日益加强的压力,希望作者再作些修改。

“县里的人们太胡闹了,”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说,“在潘科夫乡把一个商人给杀了,地方自治局的育马场也叫人给放火烧了。你对这有什么想法?你们村子里人们说些啥?”

帕维尔的看法竟比要求伊万·伊万诺维奇在土地问题上收敛锋芒的书刊检查官更为严厉。

“村里人说些啥?他们说,把老百姓给惯坏了。不加管束。对我们这些人哪能这么干。一给农民自由,他们就要互相残杀,一点没错。驾,又不走了!”

今天,舅舅和外甥是第二次去杜普良卡庄园。尤拉本以为自己认得这条路。每当田野向两边伸展开去,前后的地边出现细条林带时,尤拉觉得他马上能认出该从哪儿向右拐,接着眼前会闪过科洛格里沃夫的十里庄园全景,以及远处波光粼粼的河流和庄园后的铁路。谁知他竟一次又一次地弄错。田野连着田野,穿插着一片又一片森林。无穷无尽的旷野令人心旷神怡,尤拉情不自禁地思考和幻想起未来的生活。

使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日后成名的作品,那时还一本也没写出来。但他的思想已臻成熟。他不知道成名之时已经为期不远。

他即将跻身当代文学家、教授和革命哲学家的行列中。他和他们思考的问题是同样的,然而除了一些通用的术语之外,同他们没有任何共同点。那些人全都固守着某种教条,满足于词藻和假象。而当过神甫的尼古拉,却熟悉托尔斯泰主义,了解革命,并且不断地深入研究。他渴望有一种鼓舞人心而又实实在在的思想。这种思想应能在自己的发展过程中,给人指出一条非常明确的道路,使世界多少变得美好一些,并且要让孩子和无知识的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就像电闪雷鸣一般。他如饥似渴地探求新思想。

尤拉很愿意和舅舅呆在一起。舅舅很像母亲。他和母亲一样自由不羁,对任何陌生事物从不抱偏见,对任何人都怀有一种高尚的平等相待的态度。他也和她一样,遇事一眼就能看穿,善于用头脑中最初想到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思想。

舅舅带他到杜普良卡来,他十分高兴。这里景色异常优美。美景同样令他想起母亲。她也热爱大自然,常常带着尤拉一起出去玩。此外,尤拉还高兴能在这里见到尼卡·杜多罗夫——一个借宿在沃斯科波伊尼科夫家的中学生。尤拉觉得尼卡大概看不起他,因为尼卡比尤拉大两岁,握手时,尼卡总把手伸得低低的,还垂下脑袋,头发搭在前额,遮住了他半边脸。

“劳动大众赤贫乃问题之关键……”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读着修改过的手稿。

“我觉得改为问题的‘实质’好些,”伊万·伊万诺维奇说,一边就在校样上作了必要的改动。

他们在镶着玻璃的昏暗的阳台上改稿,那里堆放着浇水壶和各种园艺工具。一把破椅的靠背上搭了一件雨衣。阳台角落里放着沾有干泥巴的高筒靴,靴筒歪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