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另一个世界中的少女

俄日战争还没结束,另一些事变突然压过了战争。革命浪潮席卷俄罗斯大地,一浪高过一浪,越来越猛烈。

这时,一位比利时工程师的遗孀阿玛利娅·卡尔洛夫娜·吉莎尔,带着两个孩子从乌拉尔来到了莫斯科。她是一个完全俄罗斯化了的法国女人。儿子叫罗佳,女儿叫拉拉。她把儿子送进军官武备学校,把女儿安排到女子中学。拉拉正巧和娜佳·科洛格里沃娃同校同班。

吉莎尔太太的丈夫留给她一笔有价证券。以前证券行情不断地上涨,如今却一天天下跌。为了防止坐吃山空,也免得自己闲住无聊,吉莎尔太太在凯旋门附近,从女裁缝列维茨卡娅的后代手里,买下了一个不大的缝纫店。店铺仍沿用老牌子,原来那些主顾仍照应着,店里的设计师和学徒女工,也都一并留用。

吉莎尔太太是采纳科马罗夫斯基律师的意见才买下这个缝纫店的。他是她丈夫的朋友,自己的靠山。科马罗夫斯基是个头脑冷静的实业家,对俄国工商界的情况了如指掌。她这次从乌拉尔到莫斯科来,也是事先和他商量好的。他到车站接了他们,为他们租好房间,驱车经过莫斯科市区把他们送到军械胡同“黑山旅店”带家具的房间。是他劝吉莎尔太太把罗佳送进武备学校,把拉拉送到他推荐的一所女子中学。他心不在焉地和罗佳随便开玩笑,对拉拉却盯着看,弄得她羞红了脸。

他们在“黑山旅店”住了一个月光景,然后又搬迁到缝纫店近旁的一套不大的三居室寓所。

这一带是莫斯科最糟糕的地方,到处都是马车夫聚集的下流地方,整条街都是妓院、赌场、贼窝和堕落场所。

罗佳和拉拉对房间里的龌龊、臭虫和破旧家具并不太在意。父亲去世后,母亲一直战战兢兢地过着穷日子。孩子们听惯了母亲的诉苦和哭穷。他们自知自己并不是街头没有教养的孩子,但是内心深处对有钱人怀着一种怯懦心理,就像孤儿院的孩子。他们的母亲是这种怯懦自卑心理的活生生的榜样。阿玛利娅·吉莎尔是个三十五岁左右、体态丰腴的金发妇人。她不是犯心脏病,就是弄出一些蠢事来。她胆小如鼠,特别害怕男人。因为胆小又没有主意,她常常从一个男人的怀抱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在“黑山旅店”,他们住在二十三号房间。二十四号房间自从旅店开业以来,一直住着一个叫特什克维奇的大提琴手,他是个老好人,秃头上戴着假发,脸上总是汗津津的样子。他想劝说别人时,总像祈祷似的双手合十。在交际场合或是音乐会上演奏时,他总是向后仰头,双目充满灵感地朝上望着。他极少在家,整天呆在大剧院或音乐学院。这两家邻居有时互相照应照应,也就熟悉、亲密起来。

科马罗夫斯基来访的时候,孩子们在一旁,阿玛利娅·吉莎尔觉得很不方便。特什克维奇出门,就把自己房门的钥匙留给她,让她在那儿接待自己的朋友。不久以后,吉莎尔对邻人甘于自我牺牲已经习以为常,甚至好几次哭着去敲他的门,要求保护,免得遭到那位庇护人的欺侮。

缝纫店是幢平房,离特韦尔街口不远。布列斯特铁路也就在附近。旁边是铁路职工的宿舍、机车车库和仓库。

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姑娘奥利娅·杰明娜也住在职工宿舍里,她是莫斯科货运站一名职工的侄女。

她是个能干的学徒工。缝纫铺以前的老板娘就很赏识她,现在的新店主也对她颇有好感,奥利娅·杰明娜很喜欢拉拉。

店里的一切都和原店主列维茨卡娅在时一模一样。疲惫的女工在机台上飞快地挪动双手,脚踩着踏板,缝纫机发狂般地飞旋。有的女工坐在桌旁,静静地缝着,手指捏着针,一次次把线拉出很远。布头布屑扔得满地都是。在车间里说话,必须提高嗓门,否则就压不过机器的响声和窗拱下鸟笼里金丝雀婉转的歌唱。金丝雀取名基里尔·莫杰斯托维奇,至于这名字的秘密,已经由原先店主带进坟墓里去了。

在接待室里,定做衣服的太太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围在堆满杂志的桌旁。她们站的站,坐的坐;有的倚着什么半站半坐,模仿画上的姿态;大家研究时装式样,商量着衣服的款式。在另一张桌后的经理座位上,坐着阿玛利娅·吉莎尔的助手,高级裁剪师法因娜·费季索娃。她瘦骨嶙峋,肌肉松弛的凹陷的双颊上,长着一个个肉疣。

她用焦黄的牙齿咬着骨制烟嘴,眯着一只发黄的眼睛抽着烟,鼻孔和嘴巴都喷出一股股黄烟,同时一只手还不停地在本子里记下尺寸、单据号码以及挤在店堂里的顾客们的地址和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