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点钟的直达快车(第5/7页)

他从记事开始就经常困惑不解,为什么有的人四肢五官、语言和生活习惯与别人一样,却还是与众不同?为什么只有少数人对他有好感,大多数人却不喜欢他?他无法理解:如果你比别人差,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改善自己的境遇。做个犹太人,这意味着什么呢?他存在的意义何在呢?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挑战,它只会带来痛苦。那么,做了犹太人,如何补偿又如何解释呢?

米沙·戈尔东去向父亲求教。父亲说,他提问题的出发点是荒唐的,这种想法也不对。但父亲没有讲出任何深刻的道理能引起米沙深思,能使他在无可更改的事实面前心悦诚服。除父母外,米沙对大人们都渐渐产生了轻蔑和反感,因为是他们把问题弄乱的,他们自己却又无力解决。他深信自己长大成人以后,一定会解决所有的问题。

就说眼前发生的事吧,谁敢说父亲做得不对呢,谁敢说不该刹车呢?车上一个疯子突然冲到平台上要跳车,父亲追过去。疯子推开格里戈里·戈尔东,拽开车门,从全速行驶的火车上一头扎了下去,就像从游泳池踏板上跳入水中潜泳一样。

格里戈里·戈尔东拉了紧急制动阀。这事是他干的,而不是别人,所以人们就认为火车无故长时间停车是他的过错。

谁也闹不清火车迟迟不开的原因。有人说,由于紧急刹车把蒸气制动机弄坏了,有人说火车正停在一个陡坡上,火车头没有足够冲劲把列车带动起来。还有人认为,那死者是个大人物,所以和他同行的代理人要求从附近的科洛格里沃夫火车站请来见证人做现场记录。所以那位副司机爬上了电线杆打电话。检道车可能已经开出来了。

尽管洒了香水,隐隐约约还可以闻到厕所的臭气;油腻纸包里的烧鸡,也在车厢里散发出变质的气味。几位从彼得堡来的、头发花白的太太们,还照样在脸上扑粉,用手帕擦手掌,声音低哑地交谈着。火车的煤烟和浓重的脂粉,把她们一个个都打扮成了黑发的吉卜赛女人。她们从戈尔东的包房门口走过时,用披肩裹紧肩头;狭窄的甬道使她们有机会忸怩作态一番。米沙觉得她们在不满地嘟哝,或者说从她们咬嘴唇看得出是在不以为然:“嗐,你们倒说说看,太感情用事嘛!我们可不同别人!我们是知识分子!我们可受不了!”

自杀者的尸体躺在铁道路基旁的草地上。已经凝固的一道黑色的血迹,骇人地从死者的额头和眼睛上流过,仿佛把这脸一笔勾销了。这血又好像不是他身上流出来的,而是贴上去的橡皮膏、溅上去的一道泥浆,或是附着的一片湿漉漉的桦树叶子。

围观尸体的人群,走散了一些,又来了一些,有的出于好奇,有的出于同情。有一个身体敦实、满脸傲气的人,俯下身观察着。这是死者同一包房的旅伴,一个律师,他像只血统高贵的动物,穿着汗湿的衬衫。他蹙着眉,木然地站在那里。大概热得难受,他不停地用软帽扇风。不管人们怎么问,他只是耸耸肩,甚至头也不回,爱答不理地哼一句:“酒精中毒,这还不明白?这是酒鬼常有的事。”

一个身材瘦削、穿件毛线裙衣、披着钩花三角巾的妇女,有两三次走到尸体近前观看。她是寡妇季韦尔辛娜老太太,两个儿子都是火车司机。她和两个媳妇凭职工免费票坐在三等车上。那两个头巾扎得低低的安静斯文的妇女,不声不响地跟在她后面,仿佛是两个跟随修道院长的修女。她们一行三人,使人们肃然起敬,大家给她们让出道来。

季韦尔辛娜的丈夫是在一次火车事故中被活活烧死的。现在她站在离尸体几步远的地方,透过人群看到了死者,不停地唉声叹气,好像在比较两次惨祸的情境。她仿佛在说:“人人都命有定数啊,这都是上帝的安排。瞧,他因为太有钱发了疯,竟干出这样的事。”

旅客们都到尸体跟前看了一眼,然后就回车厢去了,怕行李叫人偷了。

他们从车厢跳到路基上,活动活动手脚,采朵野花,小跑几步。他们似乎觉得,只是因为在这里中途停车,才出现了这块土地;如果不发生刚才的惨祸,这些土岗草泽、宽阔的河流、对岸高坡上教堂的漂亮的房子都是不会有的。

甚至太阳也是属于这块土地的。西沉的斜阳怯生生地照着铁路两旁的情景,就像一头母牛从附近的牛群里来到路基旁,朝人们张望着。

米沙被眼前发生的事惊呆了,起初他由于害怕和对死者的同情流下了眼泪。在漫长的旅途中,这位自杀者几次来他们包房,和米沙父亲坐在一起,一谈就是几个小时。他说,在他们纯洁高尚的宁静气氛中,他的心得到了宽慰,他们理解他、体贴他。他询问了格里戈里·戈尔东有关证券、馈赠、破产和伪造之类的法律上的种种细节和诉讼方面的问题。他听完戈尔东的详细解释后,惊奇地说:“啊,原来是这样!您所说的法律比较宽容,但是我的律师的说法就不一样,他对这些问题的看法要悲观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