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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九四五年以后,我就苟延于世了,”他对我们讲出心里话,“我本应该在好时候死去,就像德里厄·拉罗歇尔4那样。只不过问题在于:我是犹太人,有老鼠那种耐久力。”

我记下这段感想,写出了《德里厄和萨克斯,坏路引向何方》,次日拿给莫里斯看。我在这篇研究中,指出一九二五年的两个青年如何因为缺乏个性就毁掉了自己的一生。德里厄,政治学院出身的高个子青年,却是个法国小市民,迷恋敞篷汽车、英国领带、美国姑娘,以一九一四年至一九一八年的英雄自居;萨克斯,可爱的犹太青年,生活不检点,堕落的战后时期的产物。约摸一九四〇年,悲剧降落到欧洲大地。我们这两位花花公子有什么反应呢?德里厄想起自己生于科唐坦半岛,于是一连四年,用假声哼唱《霍斯特·威塞尔之歌》5。在萨克斯看来,被占领的巴黎就是伊甸园,他要在这园中疯狂地堕落下去。比起一九二五年的巴黎来,这个巴黎给他的感受更加强烈。在这里可以做非法黄金交易,可以租套房,然后卖掉室内家具,可以用几公斤黄油换取一块蓝宝石,也可以拿蓝宝石换零钱,等等。夜幕和雾霭也让人避免向谁汇报。而且,尤其感到自己是一场围猎的对象,在黑市上购买自己的生命,偷取自己的每一下心跳,该有多快活呀!别人想象不出萨克斯在抵抗运动中,如何同法国小职员并肩战斗,争取恢复道德、合法地位和大白天。大约一九四三年,他一觉出受到猎犬群和捕鼠器的威胁,就立刻报名去德国当志愿劳工,后来又成为盖世太保的积极成员。我不愿意惹莫里斯不高兴,就处理他在一九四五年死掉,只字不提他从一九四五年至今以不同的面目再生。我这样结束全文:

“一九二五年的这个可爱的青年,二十年后,在波美拉尼亚平原,竟然让一群狗吃掉,这种遭遇谁想得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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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里斯看完我这篇论文,对我说道:

“非常漂亮,什勒米洛维奇,拿德里厄同我这样对照,不过我还喜欢比较一下德里厄和布拉西拉希。要知道,我往他们二人身边一站,纯粹是一个小胡闹。您就此题写点东西,明天早晨拿出来,我会跟您谈谈我的看法。”

能指点指点一个年轻人让莫里斯喜不自胜。他无疑怀着激动的心情,想起他头几次拜见纪德和科克托的情景。他非常喜欢我写的《德里厄和布拉西拉希》。我在文中力图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德里厄和布拉西拉希出于什么动机同德国人合作呢?

这篇论文的第一部分题为:《皮埃尔·德里厄·拉罗歇尔,或者党卫军和犹太女的永世一对》。德里厄小说中经常重复的一个主题:犹太女的主题。吉尔·德里厄,这个骄傲的维京人,毫不犹豫要靠犹太女养活,例如一个名叫米丽雅姆的犹太女。他对犹太女的吸引力,也可以用如下的方式解释:自从瓦尔特·司各特的著作风行以来,犹太女自然而然都是乖乖的妓女,任凭她们的老爷和雅利安主人怎么折腾。德里厄跟犹太女在一起,就可以幻想自己是一名十字军将士,一位条顿骑士。到这里为止,我的分析还没有任何独到见解。评论德里厄作品的人,无不强调这位作家犹太女的主题。可是,通敌合作的德里厄呢?我不难解释其中的缘故:德里厄受了多里安人6孔武有力的迷惑。一九四〇年六月,真正的雅利安人,真正的军人,大举开进巴黎;德里厄急忙脱掉维京服装:他租这套行头,只是为了虐待帕西街区的犹太少女。他又恢复真正的天性:在党卫军钢铁般的蓝眼睛注视下,他骨软筋酥,全身融化了,突然感到东方人的那种委顿。不久,他就昏倒在战胜者的怀抱里。在他们失败之后,他也做出自我牺牲。这样一种被动性,这样热爱涅槃,表现在这个诺曼底人身上实在让人惊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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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论文第二部分题为:《罗贝尔·布拉西拉希,或者纽伦堡小姐》。他在文中承认:“我们几个跟德国人睡过觉,还会一直保留温馨的记忆。”他的自发性类似合并时期7维也纳少女们的表现。德国士兵开过莱茵河,她们都盛装欢迎,向士兵们投掷玫瑰花,有些姑娘还特别卖弄风情。随后,她们就同这些金发天使在草坪上散步。市立公园暮色令人心荡神摇,姑娘亲吻一个叫托坦科普的青年党卫队员,一边还给他唱舒伯特的浪漫曲。上帝啊,莱茵河彼岸的青年多帅呀!……怎么能不爱上这个“希特勒青年奎克斯”呢?在纽伦堡,布拉西拉希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希特勒青年琥珀色的肌肉、明亮的眼睛、颤动的嘴唇,以及在激情之夜中,可以想见他们勃起的阴茎,是啊,如此纯净之夜,胜似目睹暮色从蝉山顶降落到托莱多城的夜晚……我是在高等师范学校认识了罗贝尔·布拉西拉希。他亲热地叫我“他亲爱的摩西”,或者“他亲爱的犹太人”。我们一道发现高乃依和勒内·克莱尔8的巴黎,到处是喜人的小酒吧;我们总去喝小白葡萄酒。罗贝尔以狡黠的口气,谈起我们的好老师安德烈·贝勒索尔,我们还编了几个有趣的段子捉弄人。下午,我们给低年级学生,蠢笨而又自命不凡的犹太青年上“辅导课”。晚上,我们去看电影,或者会同我们巴黎高师的校友,去品尝丰盛的奶酪烙鳕鱼。我们喝冰镇橙汁一直到半夜——罗贝尔见着橙汁就不要命,只因这令他想起西班牙。所有这些活动,就是我们的韶光年华:深夜到凌晨,我们永远也找不回来了。罗贝尔开始了风光的记者生涯。还记得他写了一篇关于于连·邦达9的文章。我们去蒙苏里公园散步,而我们的大莫纳用雄浑有力的声音,揭露邦达的理智主义、他那犹太人的猥亵、他那《塔木德》研究者的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