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身穿一套尼罗河蓝羊驼毛呢服装、一件绿条衬衣,扎一条红领带,脚下一双鬈毛羔皮鞋。我来到大陆饭店,在奥斯曼厅认识了他。我签署了好几份文件,将我的一部分财产交给他支配,然后对他说道:

“总体来说,您在纽约的企业濒于破产了吧?当万花筒公司董事长,能想得出是怎么个滋味吗?您本来应当发现的,万花筒市场日渐萎缩!现在儿童更喜欢运载火箭、电磁学、算术!老兄啊,梦想卖不动了。我就跟您坦白地讲吧:您是犹太人,因此您没有做生意也没有办企业的意识,这种天赋还得让给法国人。您若是读得懂的话,我就把我编写的东西拿给您看看。我在标致和雪铁龙之间做了精彩比较。一方是外省蒙贝利亚尔人,善于理财,行事谨慎,能兴旺发达;另一方,安德烈·雪铁龙,犹太冒险家,悲剧角色,在赌场里大肆挥霍。算了,您不是领导企业的料。您不过是个走钢丝的杂耍演员。不必做戏了!不要兴冲冲地打电话,打到马达加斯加、列支敦士登、火地岛!您积压的万花筒,永远也推销不出去。”

我父亲在巴黎度过青少年时期,这次要旧地重游。我们去“富凯餐馆”、“驿站广场餐馆”、“默里斯酒吧”、“圣詹姆士和阿巴尼酒馆”、“爱丽舍园”、“乔治五世酒馆”、“朗卡斯特酒吧”又喝几杯杜松子酒。这些去处都是他的外省。他那边抽着帕塔加斯牌雪茄,我这边则想都兰地区,想布罗塞利昂德森林。我选择什么地方退隐呢?图尔?讷韦尔?普瓦捷?欧里亚克?佩兹纳?地下吗?我仅仅是通过米其林旅行指南,以及如弗朗索瓦·莫里亚克的几位作家来了解法国外省的。那个朗代的小册子,《波尔多,或者青少年》尤其令我感动。还记得我给莫里亚克朗诵他这极为优美的散文时他脸上吃惊的表情:

“这座城市,我们在这里出生,成为孩童,长成少年,惟独这座城市,我们不能评论。她同我们融为一体,她就是我们本身,我们身上负载着她。波尔多的历史,就是我的肉体和灵魂的历史。”

我的老友是否明白,我羡慕他的少年时期?羡慕伴随他少年的圣马利亚学校、堪孔斯广场、晒热的欧石楠的香气、热沙子和树脂的香气。而我,拉斐尔·什勒米洛维奇,除了一个无国籍的穷苦犹太小子的少年,我还能谈论什么少年呢?我既不可能成为热拉尔·德·奈瓦尔,也不可能成为弗朗索瓦·莫里亚克,更不可能成为马塞尔·普鲁斯特。没有什么瓦卢瓦那种地方温暖我的心灵,也没有吉耶讷地区,也没有贡布雷镇。命里注定困在“富凯餐馆”、“驿站广场餐馆”、“爱丽舍园”,陪着纽约犹太人——一位胖先生,即我父亲——喝着很冲的盎格鲁撒克逊酒。烈酒下肚,就能讲出心里话,正如莫里斯·萨克斯同我初见那天的情景。他们的命运相同,只有这样一点差异:萨克斯看圣西门的著作,而我父亲则看莫里斯·德高布拉的作品。他生于加拉加斯,是一个从地中海沿岸迁徙去的犹太家庭。他引诱了加拉帕戈斯群岛的独裁者,为了躲避那独裁者的警察追捕,他匆忙逃离美洲。到了法国,他成为斯塔维斯基16的秘书。那个时期,他穿戴很漂亮:像道格拉斯·范朋克17身上的那种便宜货,介乎瓦朗蒂诺18和诺瓦罗之间的东西,足以让雅利安姑娘动心。十年后,他的照片陈列在贝利茨宫反犹太展览上,还附加这样一句修饰语:“阴险的犹太人。他可能让人以为是南美洲人。”

我父亲不乏幽默。有一天下午,他去贝利茨宫,向几位参观者提议给他们当向导。当他们停到他那张照片前的时候,他冲他们朗声说道:“咕咕,我在这儿呢。”真没见过这号犹太人,他这方面永远也谈不够。而且,他对德国人也有几分好感,选择去处就表明他的喜好:“大陆饭店”、“贵宾楼”、“默里斯饭店”。他不失时机地接近德国人,常去“马克西姆”、“菲力普”、“加夫奈”、“洛拉·托茨”等餐馆,以及所有夜总会,就凭着他那化名为让·卡西·德·库德雷—马库亚尔的假证件。

他住在德·索塞街一间保姆小房间,对面就是盖世太保。他看书直到深夜,认为《小事酿成一场杀戮》这本书很有趣,能整页整页向我背诵,令我惊讶不已。当初他是冲书名买的,原以为是一部侦探小说。

一九四四年七月,他通过一位波罗的海沿岸国的男爵做中介,做成一桩生意——将枫丹白露森林卖给了德国人。这次操作很微妙,他拿到钱便移居美国,还在那里创建了一家有限公司:万花筒公司。

“您怎么样啊?”他问道,同时朝我喷了一口雪茄烟,“向我叙述一下您的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