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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去年十一月份,我就因为逃避兵役而有罪,不过法国军事当局处理我的行为更加谨慎,他们认为应当保持沉默。我今天公开的声明,就是曾经向他们声明过的内容。我是犹太人,而鄙视德雷福斯上尉服役的军队也不需要我去服役。他们给我判罪是因为我没有履行当兵的义务。从前就是同一个法庭,判阿尔弗雷德·德雷福斯有罪,只因他一个犹太人而竟敢选择军人职业。在别人向我解释清楚这种矛盾之前,我拒绝作为二等兵入伍服役,迄今为止,这支军队始终不愿意有一位德雷福斯元帅。我敦请法国犹太青年追随我这榜样。”

我署名:雅各布·X。

雅各布·X的这种良心问题,法国左派见着了如获至宝——这也正是我的期望。继德雷福斯案件和菲纳利案件之后,这是法国第三例犹太人案件了。德·埃萨尔也投入到这场游戏中,我们共同起草了一篇出色的《雅各布·X的忏悔》,刊登在巴黎一家周刊上:雅各布·X由一个法国家庭收养,但始终不公开姓名。家庭成员有一名贝当分子上校,上校妻子——从前在随军小卖部当管理员,以及三个儿子:长子选择当了阿尔卑斯山猎骑兵,二儿子当了海军,小儿子则考进了圣西尔军校。

这个家庭住在帕赖—勒莫尼亚勒城,雅各布·X就在天主教大教堂的阴影下度过童年。客厅的墙壁上挂着加列尼、福熙、霞飞的肖像、X上校的军功章,以及好几件维希政权的标志——法兰克战斧。年少的雅各布·X在家人的影响下,狂热地崇拜法国军队,也准备进圣西尔军校,将来像贝当那样当元帅。中学有一位历史教员,C先生,讲到了德雷福斯案件。战前,C先生在法国人民党中担任重要职务,自然了解X上校曾向德国当局告发了雅各布·X的父母,而他收养了这个犹太孩子,这使得他在全国解放后勉勉强强救了自己一命。C先生鄙视X一家圣绪尔比斯修道会式的贝当主义:他有了个主意,心中好不高兴,要在这个家庭里播下不和的种子。下课后,他招了招手,让雅各布·X过去,对着这名学生耳朵说道:

“我可以肯定,德雷福斯案件给您造成很大烦恼。像您这样一个犹太少年,肯定感到这种不公正与己相关。”

雅各布·X得知自己是犹太人,心中万分恐惧。他本来以福熙元帅、贝当元帅自居,现在猛然发现,自己却像德雷福斯上尉了。不过,他并不像德雷福斯那样,通过背叛以图报复,而是接受了军人证件之后,看到自己走投无路,就干脆开了小差。

这种忏悔在法国犹太人中间引起了分歧。犹太复国主义者建议雅各布·X移民到以色列;同化了的犹太人感到羞耻,断言雅各布·X是个挑衅分子,他帮了新纳粹分子的忙;左派激烈地为这个开小差的青年辩护。萨特的文章《圣雅各布·X,喜剧演员和殉道者》则大张旗鼓地展开反击。大家还记得最切中要害的段落呢:

“从此以后,他要保持犹太人的意识,那就只能是在屈辱中的犹太人,而在客厅墙壁挂着肖像的加列尼、霞飞、福熙的严厉监视下,他的行径就像一名普通的逃兵。可是他从童年起就一直敬重法国军队、比若老爹的军帽和贝当的法兰克战斧。总而言之,他感到自己是另类,也就是祸害,心中会产生一种惬意的羞耻。”

有好几篇宣言广泛流传,纷纷要求雅各布·X胜利归来。在互助剧院还召开一次群众大会。萨特恳请雅各布·X公开姓名,可是,这名逃兵执意保持沉默,让最热心的人都泄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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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贝尔格饭店用餐。下午,德·埃萨尔写一本书,论述革命前的俄国电影。至于我,还是翻译亚历山大体的诗人。我们选择饭店的酒吧来做这些琐碎的事情。一个秃顶的、眼睛赛火炭的男子也定时来酒吧,坐到我们的邻桌。有一天下午,他定睛注视我们,同我们搭起话来。突然,他从兜里掏出一本老护照,递给我们。我十分惊愕,看到护照上莫里斯·萨克斯的名字。他因喝了酒而说话滔滔不绝,向我们讲述从一九四五年,他所谓失踪的那天起,都有什么遭遇。他先后当过盖世太保特工,当过美国大兵,在巴伐利亚贩卖过牲口,在安特卫普当过掮客,在巴塞罗那开过妓院,还用洛拉·蒙泰斯这个绰号在米兰一个马戏班当过小丑……最后,他在日内瓦定居,经营一家小书店。为了庆贺这次幸会,我们喝酒一直喝到凌晨三点钟。从这天起,我们同莫里斯就形影不离,并且郑重地向他保证,为他幸存于世保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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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整天泡在书店里间,坐在书堆的后面,听莫里斯侃大山。他操着因喝酒而嘶哑的嗓音,为我们将一九二五年说活了,提起纪德、科克托、香奈尔宝贝。轻浮年代的少年,现在成了一个地道的老胖先生,他比比划划,回忆在西班牙和瑞士的生活以及《房顶上的公牛》3的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