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 II(第23/47页)
我母亲在楼下她的小卧室里沉睡;我们的仆人悄无声息;连平时对着沙滩簌簌低语的海洋也静默着。正午的太阳烧烫了岩石,吸过热的岩石将热度抛回给空气,万物就在沉滞的空气中寂然不动,连海鸥都停止了游弋。这是一个没有动力的世界,我在其中等待。
等待在一个没有动力、什么都不重要的世界,这是异样的。我来自一个什么都是权力的世界,那里一切都重要,人甚至会为权力而爱;爱的目标变成不在于它本身的快乐,而在于权力的千万种快乐。[44]
我与马尔库斯·维普撒尼乌斯·阿格里帕的婚姻维持了九年;按照世人对这些事的理解,我是个好妻子。在他有生之年,我让他抱上了四个孩子,还给他生了个遗腹子。他们都是他的骨肉,其中三人由于是男孩,本来也许会在世界上举足轻重,结果全都无足轻重。
我觉得,是我的两个儿子——盖乌斯和卢基乌斯的出生,初次点燃了我对权力的激情,那是一切激情里最难以抗拒的一种。因为我父亲立即收养了盖乌斯和卢基乌斯,而世人对此的理解是他一旦撒手人寰,首先会是我丈夫,然后是我的其中一个儿子继位为罗马帝国的皇帝暨第一公民。这时候我二十一岁,我发现,自己是世界上除了李维娅最有权力的女子。
权力是虚无的,哲学家说;但他们不懂权力,就像阉者不懂女人,因此可以端详她们而无动于衷。我的人生学会了寄情权力的快乐,我不能明白我父亲为何不能领略它;正因为权力的快乐,我才会跟可以做我父亲的(李维娅怨怼的时候经常这么说)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幸福美满。
我经常思忖,如果我不是女子,会如何运用我掌握的权力。习俗使然,哪怕是李维娅这样最有权力的女子也要淡化自己,装出一种每每与本性相悖的顺从。我早早知道我不可能走这样一条路。
我记得父亲有一次责备我不应该用一种不合妇道的傲慢语气对他的一个朋友说话,我回答,尽管他也许忘了自己是皇帝,我不会忘记我是皇帝的女儿。这句反驳在罗马流传了颇有一阵子。我父亲似乎觉得有趣,频频提起。我觉得他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我是皇帝的女儿。我是马尔库斯·阿格里帕的妻子,他是我父亲的朋友;但我首先是皇帝的女儿,最终亦然。人人都承认我的责任在于罗马。
但是一年年过去,我越来越亲密地了解到自己某一部分的自我;它知道我的责任不会换来奖赏,因而拒绝了责任……
刚才我写到权力,与权力的快乐。现在我要思量一个女子发现权力并运用它、享受它的迂回方式。不同于男子,她不能凭借强大的体力或智力或欲望来攫取它;也不能如同男子那样公然以它为荣,那是权力的奖赏和养分。她只能集多人于一身,来掩蔽她的攫取和荣耀。于是我在自己身上构想并向世界散布了一系列的人物,哄骗任何贴得太近的观者:那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女孩,父亲将无处倾注的爱全都用来宠溺她;那个守德的妻子,她唯一的快乐在于侍奉丈夫;那个飞扬跋扈的年轻贵妇,公众对她的兴趣竞相效仿;那个闲暇的学者,她梦想有一种超越罗马人义务的德行,将哲学自我陶醉地当成真实;那个迟了多年才发现欢爱的女人,她利用男人的身体就像是众神的奢华油膏,最后在她一生最强烈的欢爱之中被利用了……
我二十一岁的时候,我父亲下令举行世纪节庆典,纪念罗马的建城,我自己也诞下了第二个儿子。我父亲和我丈夫是节日的主祭,向据说是我们建城者的祖先的神明奉上许多祭献。我和李维娅一同主持百位贵妇的盛宴;我坐在狄安娜的宝座上,李维娅在另一边坐着朱诺的宝座,都领受了仪式性的崇拜。我看见罗马最有钱财和势力的女人仰视着我;我知道,她们许多人的丈夫是我父亲的敌人,若不是感到恐惧,早已将我父亲谋杀。她们望着我的奇怪表情是认出权力的表情;那不是爱戴,不是尊敬,不是仇恨,甚至不是恐惧。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我一时间感到自己稚嫩不堪。
庆典过后不出数周,我丈夫由于多项任务而要出行东方——去小亚细亚诸行省,去我父亲度过少年时代的马其顿尼亚,去希腊,去本都和叙利亚,去形势需要他的各地。我陪同他当然会违逆一切习俗;世纪节以前,我没有想过我可以不顾习俗地陪伴前往。
然而,尽管我父亲又怒又劝,我还是和丈夫一同启程了。我记得我父亲说:“从来没有妻子陪着资深执政官和他的部队去到外邦的;那是获释女奴和娼妓的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