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第2/3页)

肩并肩。

卫生员用桌布把克鲁索固定在员工餐桌的桌面上。桌布上的大花图案沾满了食物的硬痂和啤酒的痕迹,夹杂着一些带着黑边的,烟灰烫出的窟窿。猛然间,艾德还以为那是弹孔。

现在是将军举着吊瓶(生命),一行人沿着台阶朝山下的海边走去。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指挥抬桌面的人,那些人放慢速度,保持步伐一致,就像在重要人物的葬礼上。卫生员跑在队伍前几米的地方,用喊声提醒大家注意克劳斯纳阶梯里大量松动和缺少了的台阶。队伍最后面是艾德,就像一个没什么用处的孩子,蹦蹦跳跳跟着队伍,但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管怎样:他拎着那个包,那个住院用的包。不管怎样:他了解那个包。随身用品,不是很重。直到现在也没有人跟他要过。

克鲁索就像踏上最后一次旅程的法老一样飘在士兵们中间,脚朝前。一些地方的台阶让那些抬他的人不得不把员工餐桌的桌面倾斜非常大的角度,就好像他们要让大海再看看这个祭品,或者让祭品再看看大海,看看一直远及丹麦的地平线,飘荡着隐身在雾中的地方,或者再看看波罗的海的海水,那片水懒洋洋的,带着十一月的冰冷躺在荆棘丛后面,一人多高的荆棘丛杂乱地漫过了陡崖的台阶。有那么一个瞬间,艾德觉得他们举到波罗的海面前的仿佛是一个圣人,一个殉道者,下一步,他们就将把这个人的身体献给洪流,用来安抚风暴,迷惑巡逻艇。最后:作为自由的标志,证明自由在这里,在此岸就能获得自由的证明,不用再去默恩岛,夏威夷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克鲁索必须被牺牲,献祭给海岛的未来……

艾德不知道这些令人厌恶的胡思乱想是怎么钻进他脑子里去的。他摸摸额头。可能他夜里闻了太多的爱丝蕾邦,在克鲁索的脖颈上闻了太长时间,也许他就是疯了。

“洛沙!”

他们依然让克鲁索冲着波罗的海。

他那个物种的最后一个,最后一个活体样本,小心,小心!荒唐的想法现在开始对着台阶嘁嘁喳喳,艾德的脚非常规律地在那些台阶上出现,脚和台阶,数不清,哦不,当然不是,他数过,数过不止一次,在午休的时候,旺季最高峰来临之前,大汗淋漓,气喘吁吁,294次小心,艾德心里那个声音嘁嘁喳喳地说。

到了楼梯最后悬在沙滩上的那段,伤者差点从士兵们手里滑脱。艾德能看见那些苏维埃肌肉的颤抖,看到军装下面的紧张,将军的手扭曲成奇怪的样子,大衣飘扬,猛然间,他就像是个滑稽的大个子木偶演员,手里的线上牵着的员工餐桌在舞动,一起舞动的还有这个漫长旺季里的所有故事,四个年轻的穿着水兵军装的仆从在一旁陪舞,也许是哈萨克人,对,哈萨克人会很合适,艾德心想。

他看见克鲁索的眼睛睁着——他的大脸,光滑苍白,眼神里都是怀疑,这是一张年轻的,但同时又疲惫不堪的脸,一张小孩脸上墓地似的眼神,那是——格奥尔格·特拉克尔的脸。只有艾德和他自己的胡思乱想会这样看。

一开始并看不到船,只能看到那艘装甲巡洋舰,巨大的船笼罩在雾中,让艾德一开始以为这些人会用桌面推着克鲁索从水上过去,一直推到那个黑乎乎的,上面写着数字141的船身跟前。他还从来没有在海边见过这么大的船。船头处高耸入云,但甲板却好像高出水面没有多少,中间是两个独眼巨人的脑壳,上面伸出几根炮管,像标枪一样又细又长。然后,他看见了那艘舰载小艇。在北边不过一百米,艾德游泳的那个地方,那里的石头相对较少,让开了通向下面的路。

艾德想也没想,就把一只脚放在了船头上。他跟克鲁索是一起的,除了他还有谁。先是那些哈萨克人吓到了似的眼神(那一刻,他恨那些人),然后是搭在他肩上的将军的手。不是赞许,不是安慰。

那之后发生的事情,艾德只记得一些零星的画面。飘在空中的吊瓶。钢铁小船。交接点滴。员工餐桌的桌面放在坐板上时发出的沉闷、空洞的响声。一言不发地从他手中拿走提包的卫生员。将军半陷进沙地中的锃亮的鞋。一个海浪,他裤腿上被打湿的那一圈颜色变深了。他那个苏维埃裤腿上被打湿了的边——故事静止在这个画面上,这里面包含了整个的故事。

将军的手把他牢牢地钉在了海滩上。那边,舰载小艇已经被母舰收回,柴油马达发出轰鸣声,装甲巡洋舰,或者这个海上堡垒应该是的其他什么东西,慢慢地启动了,这边的他依然能感到那只手。他的身体沉重。为了给自己呆滞的动作一点表情,艾德垂下了目光。石头,海藻,腐烂的头发。沉重从四面八方朝他涌来,柴油马达巨大的突突声也不见减弱,仿佛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