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童话(第2/3页)

艾德想起了海岛日那天。他现在站的这个冻得硬邦邦的地方离当时阅兵的地方不过百米远。这是那个小弟弟望着姐姐的地方——看几眼——然后继续玩。

你在这儿一直等着,不要离开。

要他等什么,一直?先是一边用塑料贝壳把热乎乎的沙子铲过来铲过去,一边等他游走了的姐姐,一直。然后他看着海面,他只能看见她的头,如果那是她的话,头那么小,像渔网上的浮子,游在海浪中间的人。他站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水边。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塑料贝壳紧紧抱在怀里。要喊吗,大声喊,有多大声喊多大声?还是说越在这种时候越不能那样,自始至终?

艾德想象着:游出去的索尼娅,然后是巡逻艇组成的那堵墙,然后是船上的螺旋桨,也许,也可能是一声枪响。或者游出去的索尼娅被一个水上摩托拽着——光天化日之下,这是个荒唐的设想。还是让索尼娅沿着沙滩一直爬到荆棘岩顶上吧,她在那儿一直藏到入夜,藏在一个气垫船旁边,沙棘丛的深处。谁都知道,陡崖脚下有个雷达信号的死角,那是最利于下水的地方。雷达是福斯坎普的人用来监视这个岛的——一台MR–10,克鲁索曾经跟他说过,并把那台仪器的测量半径写在沙地上。

后来,艾德终于能够挪动了。走近水边,他能听见蕴藏在呼吸之间的强烈躁动。那些深深的、沉重的呼吸像打雷一样充满攻击性,不过其中还有一个更为响亮的声音,像急促的喘息声,狗喘气的声音,大海上气不接下气,就像快要窒息……这是那些死者孩子气的叹息声。艾德没办法不这样想。他眼前浮现出躺在台球桌上的雷纳,机器雷纳,散发着臭味、缺胳膊少腿的机器,脚和腿正在这儿的海底来回滚动,卷好了,翻过面了,做熟了。他看见索尼娅,看见她在浪尖上漫步,毫发无损,额头上有一块祖母绿——水陆两栖的公主。他看见他的兄弟克鲁索,看见他在水下解维特村那些渔夫的渔网,并向网中的鱼儿解释什么是自由。他的嘴里冒出气泡,长长的黑发像漂在果冻里一样。艾德泪水滚滚而下,对此,别人也没办法。

你在这儿等着。

一直。

车辆入口处的金属栅栏门敞开着,辐射研究所下面的砂岩小屋前有一个老虎钳,焊在一段钢轨上,钳子嘴里夹着一个金属匣子,钢板上金属绿的油漆已经碎裂,盖子支在半空中。猛一看,那个老虎钳就像是在等待主人的夸奖,并替它取下找到的猎物。矿渣铺的地面上,硬币闪闪发亮,路上到处散落着纸片——表格,图,或许是实验记录。艾德拿起一捆被雨水泡得沉甸甸的纸,上面写的全是俄文。他发现了一个证件,证件上的徽章是做成火炬模样的两个字母:J和P——少先队。[2]他打开证件,看到了克鲁索,那个孩子。一件带帽子的深色厚外套,上面有浅色的点点,脖子上围着一块小围巾,大脸颊上,黑眼圈若隐若现,眼神躲躲闪闪,几乎是恐惧的。旁边是岛上学校的章子,还有少先队员的十条戒律。照片上的孩子知道自己永远也做不到那些戒律要求的东西。艾德从来没有想到过这点,克鲁索从那个俄罗斯城七号搬出来后,应该成了希登塞岛上的学童,德国学校里的一个俄罗斯孩子。没有母亲了,突然间也没有了姐姐。失去了一切,孤零零地被丢在一个并不是自己家的地方。细密的鼓声响起,是一盏路灯的铁皮罩子发出的,又下雨了。艾德担心克鲁索。他把证件紧紧贴在胸前(辐条的毛衣上),想把它好歹擦擦。旧变压器房的门敞着,但塔楼里是空的。迷宫一样的被子不见了,底层一览无余。四周是一圈锈迹斑斑的桶,用钢条拴在墙上,就像中世纪的囚犯。艾德叫克鲁索的名字,没有任何动静。一个荒唐的想法从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他想自己的伙伴说不定关在其中的某个桶里——正滚进海里的约拿。他研究了一下那些桶,桶上的标志多半已经生锈脱落了,只有枞树或者骷髅头,还有残余的一些黑色和红色的字:“你们将我抬起来,抛在海中。”[3]

罗姆施塔德过了一会儿才打开门,但他并没有跨出门槛。他好像并没有马上认出艾德,但他在微笑,而且一直保持着那个微笑。走廊里灯光昏暗,有一瞬间,艾德以为听见了什么声音——有人在那儿,毫无疑问。艾德慌忙总结了一下关于他朋友失踪的一些必须要说的话,从其他那些人的离开讲起,确切地说,其他所有人,除了他自己。说的时候,他朝那个老虎钳半转过身子,就好像在那里的寻找也必须要提到一样。罗姆施塔德也看到了那个老虎钳,但他更像是在看着辽阔汹涌的海面。然后,他请艾德稍等,并且关上了门。不久,他重新打开门,请他进研究所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