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短工

为了避免把克鲁索关在外面,艾德既没有锁前门,也没有锁用人楼梯的门。观景平台上的灯开着,灯光将儿童游戏场也照亮了一些。跷跷板上的钢管像战斗打响前的火炮一样伸进刚露出的一丝晨曦中。

屋里有什么东西在动。

他在窗前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仔细听着。进攻的人将从西边过来,从海那边摸上陡崖。他们总是从出人意料的方向过来。决定穿衣服去生火的时候,艾德依然不明白自己昨天晚上怎么能睡着。

第一是劈柴垛,第二是炉子,第三是咖啡。

他接过了指挥权。

木头很快点着了,着得很好。这是克鲁索精心砍出的细柴火。艾德呆看着火焰,让自己的脸暖和一下。他想起了服兵役的那段日子,想起了冬天的露营地。他们睡在集体帐篷里,帐篷中间有个小圆铁炉。十二个铁架子床,十一名睡觉的士兵。他试着换个方式去理解现在的状况:他在值班,其他的人都休息了。海面结了冰,大地也冻住了。他们用尖头十字镐挖了个厕所,砸地时的嗡嗡声现在还在胳膊里回响。看炉子的时候是不能睡觉的。他身上穿着厚军装,耳朵里听着帐篷后野猪的声音,眼睛看着炉子前沙地上的火光,然后就睡着了。不行,你值班呢,见鬼,打起精神。沙地上必须一直有火光。

他从厨房里拿了面包、黄油、果酱和一个洋葱。有声音。

大海。

只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寂静。

他往杯子里舀了很多咖啡粉,然后浇上开水。从小他就能从自己制造的声音里面听出其他声音:轻轻的呼唤声,说话声,短短的圣歌,这是那些瞅准机会在这儿交流的东西必备的。其中也有讥讽和像是很快被掐断的笑声。他可以弄出更大的响动来暂时盖过这些声音,但他的动静总还是会再变小,静静的倾听于是又从头开始。

待在厨房里吃早饭更方便,但他还是把东西都拿到客人就餐区里,坐在员工餐桌旁他自己的位子上。我的位置,艾德心想。他第一次作为这里的员工吃的那顿早餐仿佛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他的盘子旁边放着一个收据簿。他手指中间的皮肤已经粗糙到几乎觉察不到捉在手里的那支笔。他想写个单子,列一下现在必须要完成的事,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他脑子里闪过几个词,因为他想写点什么,于是就写了起来,写满了三四页纸。

他慢慢地嚼着,仔细看着以前的那些员工合影。他们的脸上明确地散发着集体的光芒。年代最久的那些照片挂在靠近天花板的半明半暗之中,其中缺了几年的照片。肯定有不少人现在已经死了,那就是说,现在俯视着他的是些死人的脸。死人的眼神总是带着些谴责的味道。这话是谁说的?可能是某个聪明的服务员,或者也不是,是某个站吧台的好人,就像里克。

艾德想象着一张有他和克鲁索的照片,晒得黢黑,裸露的胳膊发着光。他们在笑,那张照片下面写的标题是:鲁滨孙和星期五在下棋,1990年。

“在这上面待一小会儿,你就知道怎么能撑下去了,小家伙。”其中一个死人说,他挂在紧靠就餐区天花板的昏暗中,1932年的雇员。那人穿着白色的衬衫,戴一副黑色的圆框眼镜,从他身上看不出太多的东西。他长得像葡萄牙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

那声音又来了。有什么东西正从房子里穿过,但并不是脚步声。克劳斯纳就像是苏醒过来了一样,墙壁里面传出咕隆声,一种遥远的、沉闷的声音,在石墙深处。“他们在那儿发现了那个东西,”艾德喃喃地说,“在森林里的客栈后面,高高的陡崖顶上被称为森林客栈的地方,这里藏着一个史前生物,一个洗碗工被囚禁在它的身体里面,要在那里度过余生……”

“你起来!往尼尼微大城去……”[1]佩索阿又开腔说道。

艾德站起身。他蹲下,歪着头。他跪到角落里,屏住呼吸,仔细地听。那声音来自四面八方。他试探着把一只耳朵贴到收银台的铸铁上,然后贴到吧台上,啤酒冷却机没有动静。他急匆匆地在房子里跑了一圈,但是那声音既不在楼上也不在楼下,它在动,它不在任何地方。

那就坐下,屏气凝神。

他的目光落在收据簿上。那是他写的?

是的。

不是。

洋葱。

他拿起小尖刀削皮,手腕僵硬。我需要一把梯子,艾德想。他想要试着修理一下维奥拉,但却没办法写下梯子这个词。

那是一种震颤、闷闷的咔嗒声,然后又是一下叹气声,也许是咯咯的笑声,但是声音非常小,而且在移动。

艾德把早餐推到一边,把耳朵贴到桌子上,胳膊长长地伸着。他努力保持平静,那样子看上去就像刚刚被枪毙的人一样。照片下面的标题:最后一个短工。他听到的是哗哗声,平常的那个哗哗声,这声音一直都在,在他身体里,在那些东西里。他听见自己的头发发出柔软的沙沙声。贴在耳朵上的木头凉冰冰的。他听见自己的血流声,心跳声,那声音正在安抚他:只不过是你那颗跌跌撞撞的老心脏,艾德心想。也许我跟克劳斯纳在一夜之间合二为一了,披哩扑咙。他差点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