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童话

早晨,克鲁索不见了。艾德被一阵负罪感驱使着,在荆棘岩上到处找。他还不断回到克劳斯纳,希望能在那儿找到伙伴。因为走得太急,一根树枝弹到了他的脸上,一股无名的怒火在他胸中腾起,随即转成无助。

特选地盖满了落叶,坑的痕迹已经几乎看不见。那下面,木乃伊躺在睡袋里,遭遇船难的人,被遗忘的追求自由的人,非法过夜的黑人黑户已经把自己睡成了黑颜色的,被埋在落叶里——艾德想到这儿感到一阵恶心,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赶紧继续往前走。

蜂蜜图书馆几乎被吃光了,读物已经变成了一堆闪着棕色微光、蠕动着的东西,由蚂蚁、潮虫和蟑螂组成。只剩几本亚麻布装订的书还保持直立,但也已经腐烂、弯曲。一片已经碳化的蜂房像一个被焚毁了的巨大娃娃屋。艾德盯着那些急匆匆、没头没脑地跑来跑去的新读者看了一会儿,它们啃着咬着,正往糖和纤维素构成的狂喜里面钻。他走近一点,辨认出几本书的残躯,是安东·库和彼得·阿尔滕贝格的书,《收获》与《第二次收获》,还有《一生的童话》。[1]孤零零的一页书耷拉出来,像要跟他握手一样。阿尔托已经被啃得干干净净。

艾德不得不安慰自己说,他并不是孤零零地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他取了自行车,骑到下面的镇子里去。他没有锁克劳斯纳的门,但是那没关系,现在所有的一切感觉都不一样了。牧师住处的大门上方挂着一张海报,上面写着“宗教改革在继续”。艾德停下来,读了一下镇子布告橱窗里面的通知。在一封“公开信”里,岛上的居民要求“启动革新”。在信上签字的人抗议海岛缺乏管理,垃圾遍地,私搭乱建。

圣地亚哥拥抱了艾德,脸贴脸。岛吧的一个角落里支起了一台旧的黑白电视机。“他们想喝酒,也想看示威游行。”地下室里的一台洗衣机也是新添的,用来加热洗碗的水,所以现在圣地亚哥不用再烧锅炉了,他的幸福溢于言表。艾德问起克鲁索,他的问题让这个短工很意外,就好像出了什么不幸的事一样,他一下子用两只手捂住了脸。苏联童话影片里那些梳着金色发辫的姑娘听说龙杀死了自己的心上人,或者心上人被龙变成了动物时,就喜欢做这种动作。

艾德把那些非法宿营地挨着找过去。通向避暑小屋的路已经看不到了,杂草蔓生,长满了沙棘。一些藏身处变得像荒地一样。维特村和克劳斯特村之间那个石洞的入口前扔着剩饭菜,空罐头盒,报纸。粪便的臭味在路上都能闻得到。豪普特曼故居后面的那个小石头屋(可以睡两个人)被人砸开了。港口上方森林里所谓的主要宿营地那里停着两辆自行车。艾德心中燃起希望,但棚屋是空的。他从脏兮兮的窗玻璃往里看,只能看到几把破破烂烂的软椅,还有用黑漆或者焦油画在墙上的一张小岛的地图,岛的轮廓线上全是十字架,就好像那是一个死人岛。艾德看出,那些十字标的是非法宿营地的位置,数量之大远远超出了艾德的想象和克鲁索告诉他的那些。森林里到处是让人不舒服的阴冷潮湿。那台巨大的,说不清用途的机器的残骸像个哺乳动物的骨头架子一样趴在树丛中,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垃圾已经被落叶盖住了,一股冬天的味道。

艾德顺着海滩又找了一圈,一路向南,最后,他呆呆地看着海上,耳畔只有海浪冷冰冰的哗哗声。大海——希望之地。所有其他地方在艾德看来都已经被过度使用,被损害,被统治变成了灰色的。他以前就一直觉得大海好像要告诉自己什么,为自己保留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为他的人生准备了答案。哗哗声充满天地间,那是呼吸,一起一伏,无休无止,将一切都纳入怀中。没有哪一个身体,没有哪一个容器能够大到足够装下这个由呼吸组成的东西,反倒是这个精神巨人容纳了一切,使他的思想呼吸或是静止下来,轻轻摇晃着他,让他进入梦乡,冲刷着他的梦,把他的梦变成不可思议的模样。

你在这儿一直等着,不要走开。

一直。

这就是索尼娅离开弟弟的地方。艾德明白过来,他站在那儿动不了,一厘米也不能。这个告别的地方控制了他。

亲爱的索尼娅。

最亲爱的G。

他在这一刻失去了她。痛苦,绝望,自怜。无法估量的,不能控制的哀伤。艾德加,艾德尔,艾德,经历了这一切的人,现在他可以是那个人了。他已经得到了消息。

亲爱的洛沙。

维特村后面的岗楼浮在雾气中,边境的哨兵可能已经看到他了。想要从这儿开始游,从这儿下水,实际上是不可能的。那件事之后,这个地方应该没有很大的改变。一览无余的海滩,不管从那个角度都能看得到,几段防波堤,沙丘,能看见北边荆棘岩那个山头。“她游泳游得很好,艾德。”克鲁索曾经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