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第2/3页)

“您在上面克劳斯纳那儿是怎么坚持下来的?您平常做些什么,比如晚上?您又开始搞那些诗了吗?还是画图?给那些遭遇船难的人或者无家可归者的图片,就像您的朋友用的那些词,他那颗斯拉夫的灵魂可真是体贴、亲切,是不是,本德勒先生?您可不要把自己的心变成土匪窝!”

雷鹑。奇怪的名字,假如这不是个假名的话,艾德心想。他不知道那个文件包里是不是放着录音机,能把他在狐狸的帮助下所做的自我批评全部录下来。他眼前又出现了那台B56,放在组合柜里他父亲的那台捷克产的录音机,用来卷带子的摇把,还有那个火红的录音键——《阿根廷,别为我哭泣》,他经常倒到这首歌上,然后……

“我只是在咱们俩之间说这些,在某种程度上。假如您的朋友不是那样彻头彻尾地斯拉夫化——或者我应该怎么说呢,本德勒先生?——那他早就不可能在这儿自由地跑来跑去了,这个您知道的吧?或者咱们这样说:苏联的司法管辖范围。父亲在波茨坦的俄罗斯城,哎哟老天爷!是个将军!不过这点您早就知道了。只有在我们这儿的人才烦恼缠身,工作全都压到我们头上,就好像我们这儿是萨哈林岛或者圣赫勒拿岛[3]!不过也不光是我们,还有您,教授,克劳斯纳,所有被他扯到他那个圈子里去的人,正是这一点,本德勒先生,您似乎并不清楚,这多么危险……”

先是DJ的声音,做作的激情四射,就连歌曲宁静的、轻轻的前奏似乎也无法阻止,所以前面的几个小节总是被污染。不过艾德已经躺在了地毯上,摊开双臂,等待着那个名叫朱莉·考文顿的女歌手宛若天籁的声音。他十四岁,事实上痛恨一切可以被称为流行歌曲的东西,但是现在他只是躺在那儿,在地毯上,不久之后,眼泪就开始流淌。

“亚历山大·克鲁索维奇是我兄弟。”

其实他不是要说这个。

其实他准备好的话不是这样。

但这是他的话,一个非常棒的句子。

他依然看着窗户外面。

院子里的拖拉机车辙上方已经盘旋着他的第二句非常棒的话:

“咱们不都是斯拉夫人吗,一直到易北河[4],雷鹑先生?”

转眼间,他就已经记不起自己说的是斯拉夫还是奴隶。[5]

卫生警察瞪着他,然后看看自己的记录本,就好像要拼命把注意力从艾德这个人和他身上所有令人讨厌的东西上转移开一样。一个微不足道的,肮脏的旺季短工,意志不坚决,摇摆不定,让人没法评价。关在象牙塔里,就算前途无量,但到目前为止,除了几首腐朽的、全是乱伦关系的诗,从生活中什么都没学会。

他们离开了户籍登记处,但是事情还没有完。雷鹑走在前面。想想别人会看见自己跟这个人走在一起,真是难受。两个骑自行车的人,还有散步的人,晚饭后出来溜达的游客。在这种度假酒店,经常18点就吃晚饭。两个人走进户籍登记处斜对面的一栋房子里,一个小小的,笼罩在阴影里的走廊,走廊尽头的台阶通向地下室。先是一间低矮的房间,被日光灯照得通明,里面放着长凳和椅子,就像间教室。一股消毒水的味道,也有可能是老鼠药的味道。艾德感到一阵颤动,然后就听见了嗡嗡声。警官走到教室前面,从讲台下抽出一根教鞭。他就像要打台球一样仔细看着教鞭涂了红漆的尖头,把教鞭在手里稍稍转了转,然后举到嘴跟前,就像要亲吻它一样。最后,他噘起嘴唇,吹掉漆上并不存在的残留的粉笔灰或者灰尘,教鞭随即开始发光,也许还是灼热的光,但那只是电灯的反光而已。他手上的每个动作这时都变得漫不经心而又有把握,跟在上面户籍登记处时不一样了。雷鹑仿佛到现在才进入状态。他半靠坐在桌子上,动作懒洋洋的,同时又高高在上。他那根教鞭的把手轻轻地,仿佛不耐烦地敲在桌子的金属架上。艾德站在教室的大门口,一个正等着接受惩罚的学生。黑板那么干净,就好像从来没有写过字一样。

艾德后悔到这儿来了,他应该可以拒绝的(可以吗?),他应该可以忘记的,一个不小心忘记,但他那时害怕,而且总觉得该了结什么。他必须这样做,为了证明他并没有瞧不起这个警官(实际上他是瞧不起),如果表示了这点最起码的尊重(为了安慰他,艾德想,让他忘记自己狡诈和丑陋的形象),那么退出的路上就没有障碍了,证明他压根没有能力搞阴谋诡计。一上来就拒绝是不可能的,不能够接受的。首先得对约定的日期表示尊重,然后再把头(慢慢地,小心地)从绞索里抽回来。只是,现在恐惧又冒出来了。纯粹的恐惧,很不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