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神[1]

没有人安排住宿了。那些遭船难的人就像无主的羔羊一样没精打采地在海滩上走。他们的朝圣活动像潮水般渐渐退去。尽管如此,还是每天都会有新面孔出现,为了追寻有人指引出的那条自由之路。总会有那么几个人曾经听说过驴圈、端盘服务员的房间或者掘墓人的小屋,听说过高悬在海面上方、视野开阔的观景平台,那里有喝的,每天还有热汤。有些人能在海滩坚持几晚,直到他们被搜出来,顶上逃离共和国的嫌疑,迅速地被押上最近的一班船,其间不乏威胁的言辞,例如“主管部门会去找您”,或者“我们很快,非常快就会再找您的”。

短工内部的气氛很压抑。他们变得谨小慎微,疑虑重重,也很少再有表示亲密关系的动作。据说一部分人已经离开希登塞岛,往南边去了。大家不太说起这个,就好像这些都是犯忌的,就像一对恋人发现彼此间的爱情突然熄灭时所受到的那种严重的伤害。维奥拉现在每隔一小时就要报道一下最新事件,这内容在它的报道中已经占到第二或者第三的位置,但大家并不怎么说。一开始,艾德以为这是谨慎起见,渐渐地他明白过来,这其实是为了牢牢抓住这个岛以及海岛的特殊性带来的优势。是海岛给他们心里带来安全感和自信,海岛几乎变成了他们的出身:他们是岛上人,今后也永远是岛上人。他们是为了保护这块少见的、几乎独一无二的“飞地”,不让它受到其余世界里各种迷惘混乱的侵扰,躲开那个世界里的各种威胁,诱惑,要求,纠缠,对海岛无边无际的欲望……

克鲁索二话不说就接手了吧台的工作。负责桌前服务的克里斯和兰波也尽了他们最大的努力。艾德现在基本上是一个人洗碗,他有这个力气,也有这个自信。回来之后,他基本上是连轴转。干完活儿之后,他就在收音机底下的那个位子上窝一会儿,稍稍休息一下,顺便啃他的洋葱。广播里报道了一场所谓野餐,欧洲的跨境野餐[2],据说当时有六百余逃亡者跨过了通向奥地利的边境线。这些报道跟艾德想象中那个南边国家的画面倒是颇为契合,灌木丛,葡萄架,还有一个可能全是窟窿的带刺的铁丝网。危险的逃亡变成了野餐,大家带着毯子,篮子,或许还有匈牙利的萨拉米香肠。潘神登场,用欧洲的方式演奏着音乐……干了一天活儿,筋疲力尽的艾德滑进了一个奇特的梦境中,那里,钢铁围墙先是变成了疲惫不堪的铁丝网,然后又变成了窃窃私语着的可爱芦苇。

白天没什么人说这些事。只有因为卡瓦洛的离开而倍感失落的兰波(他自己不会承认)会说说这个,评评那个,尖酸刻薄,对时局的评论,字字铿锵,只是每个句子末尾都在颤抖。他很久不在窝里放书了,后来也不再往菜单牌子上写那些至理名言,取而代之的是对政治问题的自言自语。他最喜欢的话题是西方的政客们,说的话听上去就像是引用某首辛辣的讽刺诗,就好像安托南·阿尔托死而复活,要把恶毒的讽刺泼在每一个人的头上。

他喜欢骂那些客人,对他们的长相,他们点的菜,还有他们那些在他看来差到不能再差的知识和语言水平说三道四。他端着一盘装满了酒的啤酒杯走上观景台,对着那些桌子大吼“量力而行!”,一脸的盛气凌人,就像决战前夜的统帅。

这些日子,兰波的头发开始白了,大胡子粘在一起。往收款机里敲进要收的款项时,他的眼睛显得很大,闪着光,头却连抬也不抬。“荣誉,你什么时候来……”慢慢地,他变成了一个幽灵,顺着进港航路冲进洗碗间,把餐具叮叮咣咣扔在存放架上,样子看上去就好像要吐。

最近这些日子,他们常常感受到吧台夫妇的缺席。卡罗拉的魔法茶,冰块,脊背上她冰凉的手指尖。还有里克,他从来不认为替服务员向客人道歉是丢人的事,对一起干活的人从来没有一句谴责,只有好言好语和父亲般的提醒。他们的吧台老头边提醒,边把大家的杯子在吧台的塑料台面上排成一排,然后把甜甜的、黏糊糊的安慰倒进杯子里,倒得满满的。

8月27日。克龙巴赫抱着一摞摞床上用品从院子里穿过,脸埋在那些床单被罩里。残余的香味,艾德心想。经理接手了女儿的工作,像做追思弥撒一样干着她的活儿。现在,给餐厅里的桌子摆台也是克龙巴赫亲自动手:面包篮,刀叉,调料瓶,调料瓶的中间是橘红色的芥末罐。他像个第一天干活的帮工一样,在吧台前面转来转去,添盐添胡椒,搅一搅芥末,那些芥末酱的中间是些水乎乎的小坑,四周却已经硬邦邦地成了深棕色。

“早上好,本德勒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