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以后流

卡普里路挨着断崖的边沿,周围是茂密的树木和灌木丛,所以不怎么能看得到大海。艾德使劲嗅着树林的味道,这味道和大海的声音混合在一起,竟生成了一种细腻的、有些亚洲味道的混合物。借松树根搭成的台阶前,松针早已堆成了长长的地毯,一步一步在他脚下屈服,柔软而有弹性,仿佛行走本身就是彻底的享受,仿佛回家的路早已准备好:我来了,我会在那儿,洗碗间,炉子边,洗碗工和司炉工,只要我手脚够快,还能负担一部分倒酒水的工作,比如汽水,塞尔托斯汽水。另外一部分的工作就得由兰波和克里斯完成了,罗尔夫也许可以负责咖啡。冰激凌柜台继续关着——没什么损失。

他几乎感觉不到旅行袋的沉重。天际是白色的,模糊不清。前面是一艘巡逻艇的轮廓,正从雾气中钻出。巡逻艇越清楚,艾德越觉得自己早上的打算不可行。那个没有明说过的前提条件——他现在满足那个条件了。克劳斯纳就是他的家,他没有别的家。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跑出去的事,下午放学后,独自穿过森林,一直走到森林边上。他从来没有仔细想过,但总是走到长满青苔的小斜坡为止。从那儿能看到田野,田野里,遥远的世界或是忘我地摇摆身躯,或是静止不动。之后,时间到了,他得回家去了。

他捡了几片大树叶,把裤子褪到膝盖下面,然后蹲到一个坑里。这些坑看上去就像弹坑。树叶的背面覆盖着白色的茸毛,蹭到肛门上的时候出人意料地粗糙。他得非常小心,因为这绿色的玩意儿很容易破。他又蹲了一会儿,像变成石头一样。一股温暖的风从海上吹过来,在他两腿之间蹭来蹭去,鸡皮疙瘩一直起到了头发底下。

“马上就好!”

艾德吓了一跳,随即认出了那个声音。是那个好兵,就蹲在艾德前面不过三四十米的地方,正忙着生火。他一边把小树枝折断,并朝艾德看不见的一小簇火苗吹气,一边大声地自言自语。仿佛皮影戏的又一幕,一直藏在一株高大的、黑乎乎的山毛榉树干后的又一个人物这时被推上了舞台,人物的轮廓一下子清晰起来。毫无疑问:是克鲁索。

或者也不是。“蓝色杀人犯”喝多了,艾德这样想着,就蹲着没动。落日的光芒把人影投射在树林上,是幻象和幻想中的声音。艾德试着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裤子上:裤子,腰带,衬衫。一种漫过了一切的喜悦开始在他身体里跳动,让他的手颤抖起来。他难以自持。

在接下来的一幕中,克鲁索的轮廓和好兵的轮廓交叠在了一起。艾德被从海上穿过矮树林射过来的阳光晃花了眼。他听见一阵笑声,几乎像是窃笑,随后,克鲁索的身影像在解释什么,用他那特有的严肃,同时,那个影子指着一棵树的树干,艾德也认出了那棵树,是佛树,有很多胳膊和酒瓶的,酒水永不干涸的树,这是短工们给它起的名字,他们的魔树。

他们拥抱了很长时间,紧紧地,含义深长。好兵从树根下抽出几个瓶子,他们干一下,喝一下,再干一下,两人笑得就像刚想出什么了不起诡计的小偷。

艾德的欢喜非常单纯,突然之间就照亮了所有的失败——因为分配而失去的房间,因为规则而失去的C,所有那些不眠之夜,脸上的伤。他像个孩子一样大松了一口气,这个孩子突然发现自己所有的恐惧和担心都是多余的。他曾经失去了一个朋友,他曾经失去了这个小岛,但现在,这些都回来了——一下子。

“你好吗,洛沙?”

“很好,艾德,我真的很好。”

“他们把你……”

克鲁索手一挥就把这个问题扫到了一边。他们喝着酒,笑着。他们笑着!艾德想到了手铐,审讯,罗斯托克或者托尔格洛的牢房,可能还有酷刑……

他们再次拥抱。他们会说到的,以后,肯定会的。

从克鲁索温暖的大脸上,从他的胸膛,他跳动着友谊与难以遏制的愿望的心脏中,艾德看出了些什么。他想起了罗姆施塔德,那个辐射研究所。但是这一刻,所有的怀疑都被盖住了。脸颊贴着脸颊。

“好好好。”好兵说。他一脸神秘地从武装带上取下一个刀片——其实,艾德后来也记不清那个刀片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了,那把劣质的,沾满陈年皂垢的钝头刀片。

他们跟着克鲁索朝海边走了几步。火球正在落下,卡普里,红色的太阳,再过几分钟,它就会被大海吞没。

第一个问题就是从什么地方切。得找个好地方,克鲁索解释说。说到“切”,艾德首先想到的就是手腕,然后又想到了他胳膊白色、柔软的内侧,想到了那里皮肤之下蓝绿色的三角洲。他没有太感到害怕,可能是因为喝醉的缘故。就像工匠检查工件一样,克鲁索在自己长着浓密汗毛的棕色手臂上摸来摸去,最后在腕关节的上方找到了一个可以用的地方。“随时都能看得见,相伴终生的疤痕,比金子还宝贵”——亚历山大·克鲁索维奇能把这种话说得一点也不显得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