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的传说(第2/3页)

哭泣的森林。

琥珀的传说。

他费力地抬起胳膊,碰碰海鸥,然后又指指舞厅的端头。

最好的朋友会带来痛苦,艾德心想,这是一个信号。他跪下来,抱住粘满屎点的马桶。

“我很抱歉。”他那个遭船难的人在他背后轻轻地说。她的声音里包含了很多,其中最多的是理解。那些艾德从来没有说过,连想都没有想过的东西现在一行行就像用打字机写好了似的,大踏步从他的脑壳中穿过,戴着血红色的小帽,整整一个军团,他自己的话,像诗一样,或靠左,或靠右,顺风势长歪了的树冠在它们身上投下阴影,它们就这样横穿而过,在某个地方写着:我们接过吻,你明白吗?

“这样行吗?我不想待太长时间,我是说,这是男厕所。”海克轻声说。

艾德没有转头,他举起胳膊,又把胳膊耷拉下去:你走。

马桶散发着恶臭。马桶的深处出现了曾经的一位流浪艺人的样子,非常酷的流浪艺人,在这一点上,所有喜爱蓝调的人都意见一致,斯特芬·艾斯曼,他最好的朋友,他唯一的朋友。如果他现在来的话会怎样,现在,到这个可怕的舞厅里来,朝他伸出淌着鲜血的手,会怎样,如果……艾德冒出一身冷汗。他想留住那副影像,于是把马桶抱得更紧。在他身后,一个男人冲着刚刚涂过焦油的便池撒出长长的一股尿,汩汩而下的液体估计直接进了海港。撒尿的声音在艾德耳朵里轰鸣,迪斯科在马桶里轰鸣,后者有一股屎尿的味道,直要把史蒂芬·艾斯曼撵走。艾德温柔地把碎玻璃一片片拔出来的时候,坐在桌边的人都看着,斯特芬的大手背放在冰凉的,被啤酒浸湿了的桌布上,每拔一片看一下眼睛,是为了荣誉,也可能是为了某个女孩儿(叫克斯廷或者安德烈娅),是为了音乐和那种找到了节奏的感觉,自我的、别样的世界里那个自我的、别样的生存方式的节奏。“自由……”艾德对着马桶喃喃自语,“自由总是……”不,不对,“自由是不同的……”不是,“不同的自由是——自由?”[4]

太差劲了,他连这个句子都说不到一起,这句在这个国家里人尽皆知的话,肯定都知道,卢森堡,伦敦,驱逐出境,自愿出境,没完没了的抵制与被放逐,住在酒瓶上的那个哈雷的房屋管理员,躲在柜子里的那个秃头男人,在柏林市中心的一条马路上,还有这里的所有遭船难的人,所有的短工,我的短工们,艾德叹息道,被我装进心里的人啊,罗尔夫,兰波,卡瓦洛,好脾气的里克,善良的卡罗拉,还有克里斯,他们那个待人严格的喜剧演员——那他呢?想到这里,他心里很痛。他又是什么,他是谁?

“我迎上去。我从后场上来,迎上去,”艾德在马桶令人窒息的臭气里喃喃自语着,终于,他冲口而出,长长的,不断从他内脏的深处燃起的吼声,“克鲁——索,克鲁——索。”那么炽烈,那么绝望,就像临终前的最后一声呼唤,独自在远离岸边的大海上。

“这个蠢猪!”

舞厅的门突然窄得奇怪,但他们最终还是从对方身边挤了过去,艾德和卖冰激凌的,卖冰激凌的和艾德。但是之后艾德就叫了起来,吼声远远地冲出海港,越过了那些船,越过了浅海湾:

“这个蠢猪!”

雷纳马上就出现在他旁边,二话不说就想把他摔倒在地。艾德一惊,差点被吓倒,恐惧仿佛一声欢呼,从他身体里穿过:是的,他想要战斗,不计代价地战斗,他要战胜这只蠢猪!

打头几下的时候——大松了一口气。然后就是疼痛,刺痛,从眼睛底下开始。每次被击中,艾德的表情都像小孩儿一样,毫无矫饰,茫然无助,不过主要还是吃惊。有东西正在被摧毁,而小孩儿艾德加·本就从被摧毁的东西下面看着外面的世界:我为什么在这儿?为什么一个人?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很难理解了。雷纳一把抓住他的头发,艾德已经被他拽得几乎趴在地上,但还是努力要保持站立。他拼命挣扎。艾德对这个世界以及这个世界中那个自己的所有理解,都被雷纳拽住他头发的那只拳头否定了。拳头神出鬼没,劈头盖脸地落在他身上。右眼窝里的一阵疼痛直穿进脑壳。卖冰激凌的猛地一拽,把他拽得跪倒在地,但艾德又挣扎着起来……

短暂的惊讶。

艾德摸摸自己的头,好像要整体检查一下:头在这儿,头发在那儿。我的头发,艾德想,抓在雷纳拳头里的是他的头发。

小狗现在是不是想——洗洗?小狗对这个不是很在行嘛,洗碗,还有所有那些神神鬼鬼的事。这难道不是小狗最愿意干的?艾德听见那个问题,雷纳就站在他面前,但问题却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雷纳正从手上弄掉一绺沾着血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