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地图(第2/4页)

“这是我们这个世界唯一一张真实的地图,艾德,真理地图,你或许会这样说。”

克鲁索看着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一下,给始终一动不动站在房间里的艾德一个机会仔细观察那张纸。纸上到处是水渍和水渍的边缘线,也许是对落日的艺术化再现,艾德想,一种希登塞岛表现主义。一片黑色的上面是一片红色,再上面还有一片黄色,黄——红——黑,直到这时,艾德才看出这画里是一个头朝下颠倒着的国旗。一声细微的咔咔声——克鲁索双手抓着一个瓶子,非常缓慢地,几乎是隆重地拧开了瓶子上的盖儿。艾德认出了那个廉价的品牌,就因为这个牌子的标签是蓝色的,所以它也被称为“蓝色杀人犯”。

这三种颜色之外还有一些非常细的线条,这些细线在有些地方跟水渍线完全贴合。艾德很快从里面看出了陆地的轮廓,吕根岛和乌瑟多姆岛的轮廓线,达尔斯,[1]还有他们自己这个岛纤细的、几乎看不见的瘦弱轮廓,嘴巴破碎的小海马,肿胀的脑袋冲着东边,这个小家伙的身体挺得直直的——一半在黑色里,一半在红色里。现在,他轻而易举地就在上面的黄色里辨认出丹麦王国和瑞典王国的轮廓。南边和北边海岸之间的红色里用非常非常细的线画着一些很难辨认的几何图案,虚线和实线纵横交错,整体看上去就像是织毛衣的图样或者裁衣服的纸样,小时候艾德曾在姨妈家的茶几上见过这种东西。这让人一下子很难理解——他姨妈跟这种画会有什么关系,这种像天书或者秘密计划一样的东西……

克鲁索清了清嗓子。艾德深吸一口气,把目光从地图上挪开。他感到挨着上臂的瓶子,凉凉的,他想抓住那个瓶子,就像机械地完成酒友之间的某种动作,但克鲁索牢牢地抓着瓶子,看着他的眼睛。

“仔细听我说,艾德。”

他脸上带着每次下达指令时都会出现的庄严神圣的表情,把酒瓶塞到艾德怀里,并且指指靠在墙边的那张床。“杀人犯”冲走了艾德嘴里的土腥气,不知怎的,他这会儿坐在床上也能看得清国旗颜色里的那些线条了。

克鲁索看看地图,又看看艾德,然后走到艾德跟前,从他手中拿回酒瓶。

“在这个岛上,”克鲁索指指希登塞岛,点了几下头,同时又摇了摇头,晃动的脑袋画起了圆圈,“我是说,这个国家……”他用酒瓶底儿在那幅画的黑色区域里比画着,酒在瓶子里发出清脆、愉快的咕咚声,“……根本没有一张地图是真的。在这个国家,亲爱的,不但河流、街道和山脉会移位,移得让人不知道它们原本在什么地方,就连海岸线也会移位,前进后退,像海浪一样……”

“这不是捕风捉影!”克鲁索高高举起酒瓶吼道,“我这儿什么人都有,测绘员,地形测量员,绘图员——那些知情人,就在这些遭遇船难的人中间,这些被边缘化的人中间……我听过他们讲的故事,艾德,令人发指的故事。”他喝了一口,用手背抹抹嘴唇。

“比如那些从来就不正确的距离,伪造的海洋面积,伪造的宽度,伪造的地平线,从一个海岸到另一个海岸……”克鲁索用瓶子颈点点那片黑色,然后又点点那片黄色,跳过了中间那一大片染成红色的大海,“……根本就没有那么远!要按照那些地图,亲爱的艾德,你一辈子也不可能从山墙后那个漂亮的房间里看到默恩岛,不可能早晨直直地坐在床上,一边看着那片静静的,遥不可及的石灰岩,那片天真无邪的闪亮的白色,一边琢磨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自己周围究竟发生着什么,或者琢磨你为什么偏偏会到了这里……”

“不为什么。”艾德抗议道,但是克鲁索已经把酒瓶递给了他,一脸善意。

“这张图,亲爱的,是真的,像教堂里的那声阿门一样真实,阿门。”

艾德喝了一口,把酒瓶递回去。

“默恩岛,白垩悬崖,盖瑟小镇……”[2]克鲁索把那些地名一一数过去,沉浸在这些用小十字或者数字标出的地名里。

“那这些线条标的又是什么?”艾德想要忽略自己的不快。在服务员海滩上,他已经听过许多类似的怪异故事。据说普劳恩市有个人把一面民主德国的国旗铺在自家门口的地上,上面有锤子、圆规和麦穗组成国徽,结果从岛上被带走关了起来,据说关了许多年……不过门前的擦鞋垫跟真理地图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这些线是什么意思,洛沙?两岸之间这片红色里这些像刀痕一样的线?”艾德又问了一遍。

“这是亡者之路。”

克鲁索的回答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他还沉浸在那张地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