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小凉亭

克鲁索像幽灵一样无声无息地飘在他前面,艾德很费劲才能跟上他。他们穿过一片泥泞的沼泽,钻进一人多高、闪着银光的灌木丛。这里挂着鸟类保护区的牌子,鸟们剧烈地拍打着翅膀冲天而起时,把艾德吓了一跳,这些声音听在他耳朵里尤为清晰,它们细弱的骨架就像要在树杈上碰断似的。他真想建议这些鸟稍微慢一点飞,路上又没有对它们意图不轨的人,“真的没有。”艾德小声说,听到这个,克鲁索才第一次回头看他。

洛沙(洛沙,他现在在心里也是叫他洛沙)邀请他去自己的避暑小屋,那个地方有时被他称为“一种小凉亭”,或是“我们的外围岗哨”,经过之前的那些事,艾德现在已经不可能拒绝他的这种邀请,艾德觉得这再次证明了克鲁索对自己的信任,也是回报他在狐狸洞前所做的努力。

克鲁索穿着一件剪掉了袖子的黑T恤,背上背了一个打猎用的双肩包。艾德穿着一件短袖格子衫,并且破天荒地穿上了那条浅色麻布裤子。这条裤子有些过肥,裤腿在他的腿四周肆意地呼扇着。这裤子让他想起了《叛舰喋血记》中“邦迪”号上那些水手们的裤子,比如海狼拉尔森或者范威登[1]的裤子。

他们在矮林中不断碰上鸟类的腐尸,还有各种羽毛,就像被轰炸过一样,树枝上挂得到处都是。很容易就能看出,这些鸟是在战斗中丢了性命的。他们看到一个鸟喙,没有头,还有被撕下来的鸟爪,孤零零地立在一边,仿佛还在等着生活继续。

“列那狐[2],这个小魔头,它趁鸟把脑袋埋在翅膀下面睡觉的时候把它们掳走,”克鲁索解释说,“但这几个星期它不见了,可能下崽去了,那些新生的小野兽们。”克鲁索手起刀落,砍下腐尸上的鸟爪,从鸟腿上褪下脚环,举到阳光下。“这是好东西,艾德,最好的东西!”

渐渐地,沙地变成了丛林,荨麻直刺到人脸上来,沙棘蔓过了小路,还有接骨木和芦苇。芦苇貌似柔软,实际很扎人,还容易划伤胳膊。克鲁索一言不发地翻过一个带刺铁丝制成的路障,就像听到命令一样放下背包,趴下,匍匐着穿过浓密的灌木丛。

灌木丛的里面是空的,垫着一丛丛的芦苇,芦苇散发出一股霉烂的味道。一时间,艾德仿佛看见了儿时的那些地洞,他们曾用偷来的火柴在夏洛滕堡的那些洞里点火玩儿,结果差点被烟呛死。“这个外围岗哨实际是为单人设的。”克鲁索解释说。他们两个人都有着被克劳斯纳的蒸汽沤坏了的皮肤。烟熏,艾德心想,我们成了烟熏的了……他用克鲁索的词汇思考,假如可能,他还用克鲁索的语气思考。果真很挤,周围的树枝上全是刺儿,他们几乎不可能从彼此身边挪开。

透过茂密灌木丛的一个缝隙,他们能够看到一片沙滩。克鲁索久久地盯着光滑如镜的水面,他的一举一动几乎像个士兵一样。艾德选择避免打破两人间的沉默,再说,跟着克鲁索,他也压根想不到要去问“为什么?”。真正属于这个岛的人是不需要这个为什么的。

克鲁索从藏在芦苇中的一个盒子里掏出用金属扣扣住的小饭盒,他把手伸进饭盒,掏出两片面包、一块肉排和——一个洋葱递给他。他盯着艾德眼睛看了一下,然后给他的面包里塞进去两片草叶。这些东西都凉凉的,并且出人意料地新鲜。吃东西的时候,艾德感到一种强烈的满足和平静。洛沙把几根枝条推到一边,骄傲地让他看一盏小煤油灯。随后,他把手伸进灌木丛,掏出一个小盒子,那里面除了羽毛,琥珀碎块,还有几个自制的耳环——和一个指甲剪。

“左撇子用的,我试了很多次,但就是学不会,就是不行。”艾德迟疑地抓住洛沙伸过来的手,然后一根手指接一根手指地剪。

“以前这事是我妈做,后来是我姐。”

宽宽的,被洗碗水泡成白色的月牙形指甲掉在灯芯草里,艾德想起了G,又是那缠在她指甲上,边已经起了毛的胶布,从胶布里露出的指尖就像一些被生活弄得目眩神迷的小东西,看上去那样珍贵,让他忍不住想亲吻它们。

他们盯着大海看了一个小时或者更长的时间,谁也没有说话。艾德认为这是一种考验,是测试。还有,对了,他很平静,非常平静。他从各个角度来说都是合适的。他有点疑惑,不知道洛沙为什么把指甲剪藏在这么偏僻的灌木丛里。艾德觉得他肯定有好多把指甲剪,每个外围岗哨放一把。夜色慢慢降临在他们的小凉亭上。

戴着变色太阳镜玩台球的那些男人这时已经把骆驼皮拽得非常大,大到已经看不见比赛场地的边缘,这只动物的脑袋应该在场地的某个地方,可能是在下面。不知怎的,骆驼又把自己变回了最初的那片沙漠中,风呼呼地吹过沙丘,艾德听到那个声音,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