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诵特拉克尔(第2/3页)

跟兰波相比,克鲁索显得很害羞,几乎是拘谨的。他双腿交叠着搭在一起,身体向后仰到这些破旧的啤酒花园椅允许的最大范围。刷着白漆的椅子给观景平台带来一丝殖民地的气息。艾德发现克鲁索从来不挤眼示意,而是把眼睛闭一下,就像在倾听什么乐曲。等他再睁开眼睛时,左边的眼皮会在半路上停顿一下,然后才回到出发的位置。这个神秘的细节也是他超凡形象的一部分。他毫无疑问是那个发号施令的人。

艾德喝得很猛。能怎么样?他可以靠喝酒忘记那个遭遇船难的人,可以把自己和那个遭遇船难的人一起淹死。这些遭遇船难的人看上去都挺单纯(一股单纯的味道),他们就像从遭难的船里被冲上岸的物品,像洗刷得干干净净、被晒成棕色的木头。艾德想起福斯坎普和他的那些通讯犬,这时他明白了克鲁索站在望远镜旁说的那番话:“……他们就好像知道这座岛和这片海对他们是怀有善意的,已经做好了让他们远航的准备,不管目的地是哪儿……”也许他已经喝醉了,但是他能看出这些人的优雅,和优雅中的卑躬屈膝,那种什么都愿意做的决心,让人觉得羞耻,甚至可憎。艾德明白,自己既不属于这些遭遇船难的人,也不属于这群受人尊敬的短工,不过他现在可以结束这一切了,这个夜晚显然是最好的时机——在他的帮助下,艾德边想,边朝克鲁索那边看了一眼。克鲁索正在给大家倒白葡萄酒,轻轻地说着什么,头低着……一些没人能懂的话在艾德的喉咙里翻腾,无声无息地。

是的,他起了疑心,这一切都太过美好,所以显得很可疑,而且他也太过紧张。天知道,他也可以再离开这个岛,不是吗?高崖上的观景平台渐渐幻化成船的顶层甲板,船慢慢离开海岸,慢慢朝海上开去,旅行开始了……他们这张桌坐了四个女的两个男的。大家都看着艾德。好啊。他也看回去。短头发的女人裸露着上臂,这个女人把纤细、精致的双手平放在桌子上(像是要抚摸他,或者安慰他),然后是对面这个女人,她的脚——在他的双腿中间?不,不可能。然后是那个脸长得像耶稣,头发非常长的男人。然后是另外那个男人,是圣徒彼得吧,不过他现在看上去更像Z博士。接下来是远处的那些女人,年轻的和不再年轻的女人,年轻的和不再年轻的男人,带着自制的首饰,木头珠链,流苏花边。艾德看到手镯,发带,用秸秆或麂皮编织而成,他看到了单孔石。其中几个女人穿着用巴提克印花布做成的宽大连衣裙,有几个穿的是自己曾祖母的睡衣,这段时间流行这种穿法,轻薄的及膝小连衣裙,胸口上的普劳恩[1]花边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染色很不专业,紫色,酒红色,蓝色……有人跟他说话,是克鲁索,艾德到现在才注意到。

“你看看他们,艾德,男的或者女的……”

艾德垂下头,他想离开。

“我知道,艾德,过一两个小时他们就会想到那个,然后他们就会觉得自己足够强壮。总有人什么都敢做。探照灯是不是会找到他都无所谓。他不会成功的,只会呛很多很多的咸海水,在海上的某个地方,很远,然后就完了,旁边没有人,最后一刻,孤孤零零——多么委屈,艾德,被所有的所有抛弃是多么让人委屈?”

艾德醉了。他体会到了那种孤单。人们的交谈形成一种曲调,一起一伏的嘈杂声,与海水的哗哗声结合得天衣无缝。或许也可以干脆把身子往后一靠,沉陷其中,消失在一片蒙昧中。半敞着的冰激凌售卖窗口里传出音乐声,细弱无力的声音,就像直接从艾德亲手刷洗过,并且非常痛恨的冰激凌桶里传出来的一样,歌声里有种迷人的忧郁,可能是厨师迈克的磁带,是他的星牌录音机。但是平台上实在太吵,根本听不清唱的是什么。有人在桌子上推玩具,嘴里发出轰轰声,一挡,二挡,三挡,艾德心里想着,不过他听到的只是克鲁索的声音而已,克鲁索把一杯酒推向他,那动作好像永远不会结束,慢得像天边的船一样,慢——慢——的,慢——慢——的灯光,艾德哼唱着,和着音乐的节奏。这个推酒杯的动作滑稽极了,但是没有人笑,大家都很认真,这杯酒是认真的,对待他也是认真的。大家都看着他。

“你怎么想,艾德?你选谁?”克鲁索小声说,声音小到这张桌子上没有人能够听得见,就连艾德也没有听见。

他抓住酒杯举起来,就像要掂一掂这杯酒的分量,然后又把酒推了回去,同时嘴里含混地咕哝着什么,于是汽车变成了一辆叮当作响的红色有轨小电车,没有挡,没有刹车,只有接电的长杆,而他就是司机,他喝醉了——但他是司机!在弯道后那条长长的直道上,他提出了那个问题。起先声音很小,然后提高了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