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杯

从海滩回来时,艾德的床尾一边放了一张用打字机打了字的纸——辞退信,艾德脑中一闪而过这个念头,finito[1]。

这是一张三四十年代印着克劳斯纳标志的旧信笺,在黑洞的所谓档案柜里堆了很多这种信笺。艾德看着信笺的抬头,“克劳斯纳森林酒店——小岛上的明珠”,抬头的下面用花体字列了几种服务,例如“船上的用人服务”,或者“每天邮船往来”。纸上画着被风吹得朝向一侧生长的树木,树画得异常繁复,树的下面用大写字母写了三个词:亚历山大·迪米特里耶维奇·克鲁索维奇

看着这个名字完整地摆在自己面前,艾德有种莫名的感动,仿佛这名字指的是另外一个一直以来被克鲁索隐藏起来的人,就像这个名字一样,大家也忘记了他是“俄罗斯人的孩子”,就像车夫迈基偶尔会强调的那样。“看来你也是那种俄罗斯人?”迈基连续看他削了几天洋葱后就是这样问的。那是他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话的开始。迈基突然变得像醉鬼一样絮叨,他喋喋不休地数落那些“德裔俄罗斯人”(“啥人都有”),还说到了那个“可怜的俄罗斯人”,和那个,用他的话说,“游泳的姐姐”(“她游啊游啊,俺告诉你吧”),全是一些听不懂的语言大杂烩。他说了没一会儿就不再是冲着艾德,而是冲着他的熊马在说,那匹熊马则安静、善解人意地看着他。“闭嘴,驹儿。”

没空行,没标题,紧挨着名字下面就是一首诗——或者是一个只能被看成是克鲁索的诗的东西。每一行都像是随手丢上去的,或靠左,或靠右,大写字母的上边缘染着红色。艾德瞪着那抹红色,脑袋里的嗡嗡声又起。他不想再看诗了。在希登塞岛上做洗碗工,过了二十一天清楚明确的日子后,艾德可以认为自己已经摆脱那种毒品了。

他扫了一眼第一行字后,突然明白过来了:他朗诵了特拉克尔。在分配日的晚上,他把特拉克尔拿来朗诵了,他出洋相了。艾德慢慢地瘫坐在桌前的小板凳上,小板凳依然散发着一股黑洞的霉味。这一刻之前,他的记忆一直因为激动不安而恍恍惚惚,突然一下,一切都重回他的眼前。克鲁索说的话,他喝酒,Z博士出现:他丢人了。他朗诵了特拉克尔,因此而脱离了那些遭遇船难的人,躲开了他们那些甜蜜的、希求帮助的身影,他们身上的太阳和浮木味。艾德抓住自己阳具,捏了一下。这真是太丢人了。

从一年多以前的5月1日开始,他就没再碰过任何人,而且连想都没想过,那是不可以的,是对那个受损躯体的侮辱,是让受伤的人再次受伤,会碰到她的伤口,他进入的地方就是她的伤口。他当然知道这是很荒谬的想法,但是他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天色开始变暗的时候,克鲁索走进他的房间,谨慎,但并不犹豫。他的所谓敲门其实就是打开门,仿佛他并不真的需要得到许可,而且艾德也不觉得有那个必要。艾德猫在那张臭烘烘的桌子旁,手支桌面,动作僵硬,那里放着那张照片,旁边是日历本(做好了写日记的准备),还有那首诗,笼罩在灯的光束中。克鲁索流畅地走了两三步,坐在他的床上。

“你工作了。”

“只是看了点东西。”

“你工作了,而我呢——又什么正事都没干。”

“我不会这么说。”艾德反驳道,他把手放在那首诗的旁边,克鲁索没吭声,这让艾德很尴尬。他盯着信纸上那几棵树冠歪斜的树,看着画面夸张地表现它们想要躲开风暴的努力,那风暴仿佛是从诗行的开头那里刮出来的。

诗里讲的是一个将军,他不得不在一场宴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离开家人,那应该是一场葬礼后的筵席。走的时候,他的腰带扣碰倒了一个半满的酒杯。这首诗试图再现将军从筵席桌边站起身的动作。如果艾德没有理解错的话,在克鲁索的笔下,这个酒杯是个圣杯,是某种圣物,那个腰带扣是钢的,腰带扣碰得圣杯开始振动,并在杯中注进离别的曲调。这曲调贯穿在每一行诗中,诗在某种意义上成了音乐纯净无瑕的表现形式。不过除此之外,艾德觉得这首诗显得不自然、老旧,诗中浮夸的风格、古老的词汇都让他不解,他感到很诧异,并且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完美无缺的形式显得荒唐、可笑,好像挺了不起,但是不合适。诗的结尾讲的是将军丢在家里的两个孩子,姐弟俩,关系显然很密切。后来,姐姐的形象就像圣像一样漂浮在整个场景之上。当然,这首诗让人想到权力的铁面无情(会有人这样解读——对体制的批判,危险,禁忌),但同时,诗中也充满奇特的感伤情绪,艾德觉得这情绪表达出的是另外一个内容:对于将军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