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修

之后,就在他二十四岁生日的前一天晚上,马修失踪了。艾德看书一直到半夜,是Z博士课上的布罗克斯[1]的材料:“来来又回回,漫步树影下……”后来他趴在桌上睡着了。清早,他去学校,穿过拉宁西广场走到露天市场,然后沿着“光脚汉大街”往大学的方向走。“梅泽伯格庭院”就在这条狭窄阴暗的街上,艾德上课之前会去那里喝杯咖啡。菜单背面有一段浸满油渍的文字(像是从古老编年史中摘下来的),里面说“光脚汉大街”以前叫“兄弟大街”,后来改叫“小兄弟大街”,后来又改成“光脚汉大街”。多么奇怪的沦落,艾德一下与这条大街惺惺相惜起来。

到下午,马修还是没有露面,他开始喊它。先在楼下的院子里,后来又站在窗口喊,但并没有听到小猫通常用来作答的那声轻轻的、满含责备的叫声。

“马修!”

院子的味道:吸进鼻子的仿佛尽是陈旧的、霉迹斑斑的忧愁。由霉斑和煤炭组成的忧愁住在对面已经坍塌的简易棚里,整日遭那些被横七竖八丢弃在那里永不见天日的东西的白眼。这栋楼里住的主要是些橡胶人,这些化工厂的工人属于南郊那家布纳合成橡胶厂。橡胶人,艾德记得这些人互相之间用的也是这个词,说得非常自然,透着股自豪劲儿,仿佛在强调自己属于某个历史悠久的民族,或是出生于某个一定会长久存在下去的部落。

“马修!”

艾德在敞开的窗边站了一会儿,耳朵捕捉着老鼠的声音。“生日,”他心里想着,“我的生日,”然后又叫,“马修!”他关了灯,不想让人看见自己。对面的斜坡顶上是疗养院,长长的一溜平顶砖房,从他开始叫马修起,那儿的窗户边就热闹了起来。他看见已经洗得泛白的衬衫和毛衣外套,花白的脑壳在日光灯下闪闪发亮。这些老人对院子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很关心,特别是在夜里。通常几秒钟之后,他们就会把顶灯关掉。艾德看着日光灯刚关掉时未褪的紫色余光,想象着这些人站在黑暗中的样子,一个挨一个,后排人带着腐臭的呼吸吹在前排人的脖颈上。或许他们中间有谁见过马修?或许现在他们正小声讨论(先小声,然后越来越激烈,接着又压低声音,为了不惊扰管理人员)是否以及如何移交这个阶下囚。

两天后,他还在叫。刚开始,这样大声叫他还挺不自在,但现在他已经停不下来。每个小时,他都要朝院子里喊一阵,机械的,几乎是无意识的。他的脸被夜浸得冰凉,仿佛一张面具,一直插进头发之中。楼里人的同情心消耗殆尽,窗户被扯开又摔上,有人骂骂咧咧,有哈雷的方言,还有橡胶人的专用语。有人按他的门铃,砸他的门。

“马修!香肠,好喝的牛奶!”

“去找个地方塞你那根香肠,神经病,别吵别人睡觉!”

这个六月的夜晚是清冷的,但艾德敞着窗子。矮矮的外窗台上有一根起防护作用的铁栏杆,他无意识地将身子探出去,先探出一点,然后越探越深,两只手像抓体操器械一样紧握住那根锈迹斑斑的栏杆,上身慢慢向院子里伸出去。

“马修!”

他的声音变得浑厚,听起来更加清澈响亮,低沉的元音U发出干净的回响:

“马——修!”

屋里,他身后远处的某个地方,他的脚尖在地板革上方晃动,飞行员的兴奋剂从脊柱最下面几个突起的位置奔涌而出,以一种前所未有、无与伦比的气势,惬意地勃起,不不,还要更强烈,那是一种激扬的快感,让他从头顶到脚跟都变得僵直……

“马——修!”

他的身体像浮在水里、飘在空中。他很享受从地面传回来的温暖、柔滑的回声,这个英语名字里一切外来词的痕迹都被抹去。他又一次小心翼翼地深吸一口气,开口叫了起来。他一下就找准了声调,把这所院子,夜的昏暗,还有包裹在外围的萨勒河畔的哈雷市都用这声调糅合起来,使它们形成一个柔软、动荡的整体,他要俯就其中的想法终于成了坚定的愿望……

“马修!”

就像有人一拳把艾德打回了房间里,他踉踉跄跄退了两步,瘫倒在地上。是马修,是马修的叫声,像嘶鸣又像尖叫,充满愤怒和委屈,像没有上油的合页,此世界与彼世界之间的大门“哐”的一声关上,将正在坠落的他甩了回去——二楼、三楼、四楼。他眼前一黑,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又吐一口气,一片寂静,仿佛他不是真的在呼吸,仿佛他已经不再有呼吸。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能从脸上移开双手。他的目光落在敞开的窗户上。

哪有猫的声音。

它根本就不在那儿。

半梦半醒之间,G朝他俯下身子,她凑得很近,用手指着自己半张的嘴,同时把嘴唇向两边拉伸,小巧的舌头闪着光,舌尖抵着上牙。她的门牙有点斜,像扫雪机犁状的头:“马修,您学一遍,马——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