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拉克尔[1]

那不过就是三周之前的事,Z博士问他有没有意愿(博士的用词)把表现主义诗人格奥尔格·特拉克尔作为毕业论文的题目。“说不定以后还能继续深入研究。”Z加上一句。他很得意自己这个诱人的建议,显然不打算附带任何其他条件。博士的声音里没有掺杂半分弦外之音,没有摆出一副怜悯的模样,像大家一样把艾德弄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对于Z博士而言,艾德首先是一个能够背诵出所有学过的文章的学生。虽然他总是蜷缩在教室最偏僻的角落里,黑色的齐肩长发垂下来遮住了脸,但他有时也会语速极快地发言,滔滔不绝,说话干净利落。

为了读完学院图书馆里与特拉克尔有关的所有藏书,艾德连续两个晚上几乎不眠不休。特拉克尔的资料存放在一溜狭长房间的最顶头一间,这里通常没什么人,很清静。窗前放着一张小书桌,窗外有一个非常小的花园,还能看见院子里奇形怪状、糊满蜘蛛网的树叶。学院的房屋管理员白天就猫在那里,或许他就住在那里。关于这个男人的传言五花八门。

那些书放得很靠上,几乎挨着天花板,得用梯子才能够得着。艾德爬上梯子之前,并没有把梯子往T和Tr的方向推。他费力地斜着身子,把书一本本从架上抽出来。梯子开始不安分起来,钢钩在挂钢钩的轨道上噼啪作响,仿佛在发出警告。但艾德并没有因此多加小心,反倒把上身又朝特拉克尔那边探出去一些,然后再过去一点,又过去一点。那感觉就在那一刻出现,第一次。

晚上,他坐在书桌旁,小声念着那些诗。每个字音后都是一片广阔清冷之地,牢牢地将艾德困在其中,白色的,棕色的,蓝色的,神秘莫测。格奥尔格·特拉克尔的生平及著作:药剂学专业学生,陆军药剂师,吸食吗啡,吸食鸦片。艾德旁边的软椅上铺了张毯子,马修正躺在那儿睡觉。偶尔,猫会把一只耳朵朝他转过来,有时那只耳朵会猛烈地连续抽动,仿佛那张老旧的椅子是放在水流之下。

马修——这名字是G起的。猫是她在院子里一个透光井中找到的。小不点哀鸣着,毛茸茸的一团,比网球大不了多少。她在透光井前面蹲了两三个小时,终于把小猫诱出来,抱到了楼上。他到今天都不知道G怎么想到这个名字的,也永远不会知道了,除非那只猫什么时候能告诉他。

艾德拒绝了一切帮助,他去上课,考试。系主任H教授原本很有心要免掉他的考试:大脑袋善解人意地歪着,头发亲切地卷曲着,白发闪着光,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在学院的楼梯间里把艾德拉到一旁,那丝绒般柔滑的声音,让艾德不由得想要敞开心扉……只是,他的问题不在学习上,考试也同样不是问题。

这段时间艾德看过的所有东西都烙刻在心里,不由自主地刻骨铭心,一字一句,每一首诗,每一篇评论,独自坐在家中或是图书馆最里面那个房间的书桌旁的时候,眼前出现过的所有东西。缺少了G的生活——简直就像被催眠了一般。等他一段时间后重新醒过神来,读过的东西就在脑壳里嗡嗡作响。学习像毒品一样,能让他平静下来。他读书、写字、摘抄、诵读。后来,同情的声音渐渐小了,不再有人提出要帮他,忧心忡忡的眼神消失了。这期间,艾德没跟任何人说起过那件事,不管是G还是他自己的处境。只有在家的时候他才会开口,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语,当然,他也跟马修唠叨。

跟特拉克尔纠缠了几天之后,艾德就只上Z博士的课了。巴洛克诗歌,浪漫派诗歌,表现主义诗歌。按照课程计划是不允许这样上课的,因为有签到表,还要填课程登记表。时间久了,就算是Z博士也不能装作看不见。不知何故,艾德似乎依然被大家关照着,很少有同学会抢他的话头,大家宁愿听他讲,被他震慑,也为他着迷,仿佛艾德是展示人类不幸的园子里的一个天外来物,被包围在一圈由敬畏汇成的水渠中间。

一起上了四年学,所有人的脑海里都定格下一些画面:每天早晨,G和艾德手拉手出现在学院前的停车场上;一边是G和艾德长久、缠绵、紧紧的拥抱,一边是人越来越满的大教室;G和艾德晚上在柯尔索咖啡馆的事(先是因为什么事,后来变成不知道因为什么事),之后,深夜里夸张的和解,在外面的街道上,在电车站。但总是在最后一趟电车已经开走,他们不得不步行回家时。先走三站到拉宁西广场,从那儿再走一小段到家门口。这时,有轨电车正穿行在城市中,拐最后一趟的最后一个弯。这个铁家伙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声音回旋在哈雷市[2]上空的夜色中,仿佛末日审判的先遣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