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夫街

认真论起来,他住在沃尔夫街18号并不是完全合法的。这栋砖楼已经被两座大化工厂每天排出的废气熏成了灰色。把屋子租给他的女人也是别人的转租户,所以他实际上是一个“转租转租户”。这套房这样租来租去至少百年了,其间肯定还有不少这样的转租关系。那些通常是手写的自制租房合同,物品清单,关于如何使用地下室的约定,涉及到厕所使用问题的协议,等等,共同维持了一种松散的约束关系,但没人记得里面的内容。经年累月,在房管所和统一分配程序鞭长莫及的地方,竟形成了各种转租关系组成的错综复杂的谱系图,不过在转了两道手之后,大家就已经弄不清前面住的是谁,他们知道的就只剩下名字而已。这些名字聚集在信箱上或者大门边,就像边远城镇的徽章,贴在行李上跋山涉水,早已泛白、残破不堪。没错,就是这样,艾德心想,我们就是被装在这些房子里周游世界,就像日渐沧桑的行李。

一整天,他都神思恍惚地在城里瞎转,惊惧还在脑袋里嗡嗡作响,任何与他跳了还是没跳这个问题沾边的事都让他感到羞耻。

他站在家门口,漆成灰色的木门上挤挤挨挨挂了一堆塑料牌子和黄铜牌子。他想起了外祖父的登山杖,那柄手杖从把手到杖尖贴满了陌生城镇的标志,闪烁着金色或银色的光芒。后来,登山杖成了外祖父的拐杖。还没有上学的小孩儿探索世界的兴味正浓,对当时的艾德而言,用手指抚摸这些闪闪发亮的小金属片是种莫大的享受,从杖尖摸到把手,然后再摸回杖尖,如此往复,乐此不疲。他抚摸着冰冷的徽章,抚摸着那些陌生的地名,同时努力拼读那些名字,祖父在旁边纠正他:

“亚——琛。亚琛!”

“梅——梅——梅斯,梅斯。”

“斯——斯——斯——图,斯图……”

“哥——哥——哥——本——哥本……”

那些地方的名字是亚琛,哥本哈根,它们仿佛存在于另一个世界,至少给人的感觉是远隔千山万水,以致连是不是存在都需要画个问号。奇怪的是,艾德现在尽管比以前知道得多,但依然怀疑这些地方的存在。到最后,这些徽章连带着把熟悉的外祖父也变得陌生,将老人也推到了某个遥远的地方,推到了某个与现在无法建立联系的过去,就像艾德门上依稀可辨的那些名字一样:棒槌,科尔帕奇,瞎子,鲁斯特。门把手上方的一张纸条上写着他自己的名字,写在他下面的那个名字已经被橡皮擦得干干净净,但他自己还是能看得见,即便漆黑一片,即便没有这片纸和这扇门,他也看得见。他当时是用铅笔写的名字,然后小心地把纸贴在门上,现在,纸片已经起了皱,边也泛黄了。

“我见多识广的门啊。”艾德小声说着,转动插在锁孔里的钥匙。

虽然管理机构权大势大,房屋统一分配管理中心有各种厉害手段,但这栋楼里竟没有一个人知道棒槌、科尔帕奇、瞎子和鲁斯特的去向,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还存在——艾德开始觉得这是个好兆头。

艾德打开橱柜门,检查一遍自己可怜的储备,其中绝大多数都被他扔进了垃圾桶。他心念一动,打开炉门,抓起装着过去几个星期课堂笔记的文件夹塞进炉膛去烧。文件夹很好着。他又拿起一个文件夹,接着又拿起一个,并没有刻意选择。房间很快被烘热了,耐火砖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他从架子上抽出灰色大理石花纹的夹子,里面是他写的那些文章开头。他把夹子放在炉子上,过了一会儿又拿下来放了回去,然后打开窗子。想了想而已。

一整天他都忙着收拾房间,把书、文件夹和散页分类,按某种秩序放好,就像在整理自己的遗物似的。他当然也发现了一些难以割舍的东西,“不过这只是因为你想离开。”艾德小声说。这样挺好,时不时小声说一个半个句子,把它们像树枝一样丢在火堆上,也省得代表他存在的微弱火苗彻底熄灭。

马修不在。

马修。

第二天早晨,他从炉子里抽出灰盒,端到垃圾桶那里去。灰盒上盖了一块抹布,免得片状的细小黑色灰烬被吹飞,这是父亲教给他的。十岁时,艾德的脖子上也挂上了钥匙,下午放学自己回家后,他要负责在瓷砖壁炉里生火。除了收拾地下室,擦干洗过的碗盘,这个炉子也成了他的“小任务”,这是母亲的表达方式,她在几乎一切跟他有关的事上都要加个“小”字:“小任务”“小爱好”“你和你的小女朋友”。艾德决心任何人都不通知的时候,脑子里转来转去全是这些事,神出鬼没(他感觉额头因为思绪混乱而滚烫)。艾德加·本德勒决定离开,这听起来就像是小说里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