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亮

从上路之后,艾德一直处于极度的警醒状态,在火车上他根本睡不着。火车东站在新的列车时刻表上已经改叫火车总站,这里的两盏灯,一盏挂在斜对面的邮政大楼前,一盏悬在车站大门上方,那儿停着一辆货车,车没有熄火。这种夜晚的空寂完全不符合他对柏林的想象,不过话说回来,他对柏林又知道多少呢?不久后,他就返回了售票大厅,拣了一个宽阔的窗台蜷缩着躺下。大厅里一片寂静,从他躺着的地方,外面那辆货车发动时的嗒嗒声清晰可闻。

他梦到了一片沙漠。从天际飘过来一头骆驼,悬在半空中,被四五个阿拉伯人拽着,看样子拽得挺吃力。这几个阿拉伯人戴着墨镜,对他不理不睬。艾德睁开眼睛时,看到一张被雪花膏涂得油亮亮的男人面孔,脸凑得太近,让他一下子竟没法看清这个人的模样。这是个老头儿,嘟着一张嘴,像要吹口哨,也像是刚刚吻过谁。艾德猛地向后一缩,像是刚吻过谁的那个人举起双手。

“哦,对不起,对不起,很抱歉,我……真不是要吵醒您,小伙子。”

艾德用手蹭蹭濡湿的额头,把自己的东西扒拉到一起。老头儿散发着一股芙蕾蓉娜牌雪花膏的味儿,棕黑色的头发油光锃亮,纹丝不乱地梳在脑后。

“就是有件事,”他尖锐的小嗓音开腔说,“我正在搬家,东西很多,现在已经晚上了,大半夜的,已经这么晚了,真是麻烦,我的家具里还有一个柜子,特别好、特别大的一个柜子,还放在外面的马路上……”

艾德坐起来的时候,老头儿用手指着车站的出口那里。“就在附近,我住得一点也不远,不要害怕,离这儿就四五分钟的路,拜托,谢谢啦,小伙子。”

他差点就把老头儿的话当真了。老头儿的手拽着艾德拖吊得长长的毛衣袖子,像是要给他引路。“来吧,拜托啦!”说着,老头儿在他的毛衣袖子里慢慢向上拨弄开一条通道,悄无声息,仅在面团一样虚软的手指尖活动范围所及之处,后来,艾德感到手腕处温柔的、画着圆圈的抚弄。“你是想来的……”

艾德推开老头儿,几乎掀翻了那个人,他用的力实在是太大了些。

“问问总成吧!”刚刚吻过谁的人尖着嗓子说,但是声音并不大,咝咝的,几乎听不见。他的踉踉跄跄也像是装出来的,仿佛一小段熟练的舞蹈。他的头发滑到了后脖颈上。艾德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倒是被突然露出来的秃脑壳吓了一跳。那片脑壳就像一个小小的、未曾见过的月亮浮在昏暗的售票大厅里。

“抱歉,我……现在没有时间。”艾德把“没有时间”说了两遍。急匆匆穿过大厅的时候,他发觉犄角旮旯里随处都有些怯生生的人,一边试图用微小的信号引起别人的注意,一边又像是在努力掩饰自己的存在。其中一个人举起个棕色的尼龙袋子,指指那个袋子,对他点点头,那张脸热情得一如正准备派发礼物的圣诞老人。

铁路餐饮公司的餐馆里有股肉的焦煳味儿。玻璃餐柜的灯管发出细微的、仿佛歌唱般的声音。空荡荡的餐柜里只剩下保温盘上放的几碗俄式蔬菜肉汤。肉汤上面结了一层油膜,里面几块油乎乎的香肠和黄瓜如同矗立的礁石,在不间断涌来的热浪中微微地浮沉,仿佛正在工作的内脏,或者,艾德心里想,像生命行将结束时的脉搏跳动。他不由按住了自己的额头:或许,他还是跳下去了,这一切就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铁路警察走进餐馆,头盔上半弧形的窄帽檐闪闪发亮,身上的制服是矢车菊的浅蓝色。他们牵了一条警犬,警犬低着头,仿佛为自己的身份感到害臊。“请出示车票、证件。”不能证明自己还要继续乘车的人必须马上离开餐馆。脚步沙沙,推椅挪凳,几个好脾气的醉鬼仿佛专等这句最后通牒似的,一声没吭就摇摇晃晃走出了餐馆。两点钟时,铁路餐饮公司的车站餐厅几乎损失了所有的客人。

艾德明知道不应该做那种事,但他这时还是站起身,去拿了一杯别人喝剩的酒,站在那里把酒一饮而尽,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到自己的桌旁。这是第一步,艾德心想,我喜欢在路上的感觉。他把头埋在胳膊里,在旧皮子的霉味里一下子就睡着了。那几个阿拉伯人还在费力地拽着那头骆驼,但不是朝一个方向,朝哪儿拽的都有,看样子他们的意见完全不一致。

那个被举起的尼龙袋子——艾德之前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在火车站过夜。尽管他现在几乎可以肯定那个柜子并不存在,但眼前还是出现了老头儿放在马路中间的那件家具,让他感到抱歉的不是那个老头儿,而是从现在开始和这件事挂起钩来的东西:芙蕾蓉娜雪花膏的味道,光秃秃的小月亮。他看到老头拖着脚步走回柜子旁边,拉开柜门钻进去睡觉,一时间,艾德仿佛感受到老头如何蜷起身子,将自己与世界隔绝开。那感觉非常强烈,竟让艾德产生去跟他躺在一起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