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围巾和笔袋又被翻了出来。棕色的手套,厚重的螺旋装订笔记本,这一次都被他暴躁地猛抽出来,地铁图、一把折好的雨伞都被倒在了一辆停在路边的车的引擎盖上。

他不敢相信地摇摇头,在人行道上跺脚,生气地把大衣扯下来,翻了一遍又一遍,就像他对那个被清空了的背包做的那样。他脸上有种痛苦的嫌恶表情。我留心着硬币的每一个叮当声,俯身捡起滚到人行道上的两个25美分和几个便士的硬币。行人从肩膀上方扫我们一眼,又无所谓地继续前行。笔记本的纸页在风中翻动。我看着他绝望地掏着自己的裤子口袋,不住地用牙齿划下嘴唇。

“等一下。”我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小心翼翼地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试图让他想想最后一次拿着钥匙时的位置,“可能是颜料商店,可能是你在付款的时候……”

“没有,”他自言自语道,沉重地合上眼皮,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不这么认为。”他再次睁开双眼,看上去很受挫的样子,“一定是在咖啡馆,我把支票拿出来的时候。”他觉得在他把钱从口袋里掏出来的时候,曾经听到钥匙发出的响声。

我们走回百老汇,但这一次是向南走,从二十八街走向第九街。我们快速地走着,目标明确,留心查看着人行道上每一个闪着金属光泽的物件。走到联合广场,右转,然后左转,接着走到第六大街。哈米精力充沛地迈着大步,为我在人群中开辟道路,我跟在他身后。我们在无数双移动着的脚边搜寻,以防钥匙是掉在这路上的。我们走过了之前的那个橱窗,和一起看过的那条灯火辉煌的小路。同样的商店大门、巨大的百货商店,同样排成一列列的树、背阴的树梢和办公大楼,现在都在我们的左侧,黑黝黝的,还上了锁。

同样的场景让我再次想起我们之前的聊天,一小时前,我们去往百老汇时所说的每一句话,但是那段对话现在是在倒叙播放,从结束到开始。像是从后往前播一卷录像带,潜意识的信息从嘈杂的声音里浮现。或者往后倒一卷录音带,回放的片段扭曲着,吱吱作响。我的负罪感变得既强烈又尖锐,心脏加快了跳动的频率,配合着我们急匆匆的脚步声。在回顾中,我注意到了所有在之前被忽略掉的细节。在我带着渴望聊起特拉维夫的海的时候,在我东扯西拉地表述自己在西奈山开车探险的时候。我记起他在那时是怎样地保持了沉默,或者在当下是怎样地无所回应。我记起他在这个路口严肃地看了我一眼。还有,就在这里,当我们停下来抬头凝视月亮的时候,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而现在,我开始调整自己每一个语调和表情,说话前会考虑两遍后再开口,小心地措辞,以防任何由我说出口的英文造成他人的误解。在他说话时,我睁大眼睛看他,带着显而易见的注意力集中的神情热切地点头。当他侧转身,冲着路的拐弯处一个为骑车人设立的标语牌咯咯笑时——“错路”,上面写着,我爆发出一阵做作的笑声。在我参与的这个搜索钥匙的活动中,我那样仔细地查看人行道上每一英尺,都是为了补偿、为了修复、为了重新获得那些已经失去的——一种已经不复存在的自然和随意感。

犹太教——犹太教——犹太教——犹太教,南曼哈顿所有的熟食店似乎都变成了犹太教的,我还在橱窗里看见越来越多的烛台亮在圣诞树中。我们遇上了两个戴着streimel和双边锁的正统派的男人,这条街的前面有一家文身打洞店,里面飘出了雷鸣般的中东鼓的鼓声。又一排的“胡姆斯(1)餐厅”,还有一家街角的小店在卖外文报纸和杂志,包括与阿拉伯标题并排的《以色列晚报》和《Yediot美国》(2)。

我们走进一家寂静无人的酒吧,请求借用卫生间。当我站在女士洗手间的小隔间外等着里面的人出来时,忍不住幻想在墙那一边,男士洗手间里的哈米是不是也在读着小门锁上的文字——“有人”,并也同时联想到“占领”(3)。

在我那一连串的敲门声后,一个模糊的声音从隔间里面传来:“稍等。”

此刻,独自站在这里的我重新想起刚刚在人行横道上差点发生的事:沐浴在街灯发出的淡红色光芒中的哈米,突然望向我,他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流连,停在我的嘴唇上。我确信他要倾身过来吻我了,我浑身僵硬,无法移动。我记得我们之间汹涌的气流,和那令人颤抖的、几乎就要出现的一刻,但这一刻突然被变绿的信号灯打断了,周围的路人都涌上了街道。我没意识到自己又开始敲门了。

“马上!”

我压抑着自己需要上厕所的急切渴望和脑中响起的恳求的声音,那声音像是一直在等着我落单好抓住我:“你以为自己在做什么?你在玩火。那是诱人的灾难。这就是你在做的事吗?你难道不是已经有一堆烦心事了吗?你这样做有什么用?”我突然感到很需要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想知道他在人行横道上看到的我是什么样的。但是,这儿的水池和擦手纸器上都没有镜子。直到我把双手夹在大腿间,局促地走到门口,才在急救用品柜黑色的玻璃上看见了自己的形象——那是一张愁云密布、饱受折磨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