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18/50页)

我这番话是有根有据的,因为法国人虽然生性善良、开朗、好客,但对他们说的话可别当真,他们明知你会拒绝却偏要假惺惺地说要送你这送你那的,他们对老实的乡下人的礼貌,实际上是在给你下套。在别的地方我就没有怎么听人说过这样的话:“您有事就跟我说一声,我愿意为您效劳,我有钱、有房子、有仆人,您尽管用好了。”如果此话当真,说话算数,那世界上就没有哪个国家的人比法国人更淡泊财富的了;均财富的体制在这里也就几乎已经成为现实:阔人们不断地施舍,穷人们总有接济,大家自然也就处于同一个生活水平,就连斯巴达人也没有巴黎人这么财富均分的了。但情况并非如此,这座城市也许是世界上贫富悬殊最大的城市,富人们穷奢极欲,穷人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无须赘述即可明白,那种虚假的救人之急的同情心到底是什么货色,那种萍水相逢便像知交的好心表白纯属谎言。

我不需要各种虚假的感情和那种骗人的热络,那我是不是想要寻求一些启迪和教益呢?如果是,那么,这里正是给人以启迪和教益的地方。首先,人们在此感到高兴的是,这里的人谈话很有知识,很合道理,不仅学者和文人,而且各个阶层的人,甚至女人,也都如此:说话的语气平和自然,既不装腔作势也不轻飘浮华;他们有学问但不迂腐,活泼而不疯狂,彬彬有礼而不矫揉造作,对女人殷勤而不庸俗,说话风趣而不语含双关,下流媚俗。他们说理但不长篇大论;他们爱开玩笑但不故弄玄虚;他们把才思与理智巧妙地加以结合,语言精辟隽永,既带尖锐批评又有恰如其分的夸奖兼严厉的训诫。他们的谈话包罗万象,以便人人都有话可说;他们凡事并不刨根问底,免得令人生厌;他们谈什么都像是顺便一提,立即讨论起来,因此,人人都可以发表看法,三言两语地说出来,绝不与人争个面红耳赤,固执己见。他们讨论的目的是为了弄清问题,不是争个高低。这样一来每个人都能从中获益,人人开开心心,高高兴兴地告别而去,甚至贤哲之人也能从他们的谈话中带回一些值得独自静思的问题。

不过,你到底想从这种极为有趣的谈话中学到些什么呢?学会冷静地观察世间万物?学会好好利用社会?至少学会了解和你生活有关的人?我的朱丽,都不是。要从他们的谈话中学会如何巧妙地为谎言辩护,如何借助哲学去动摇美德的原则,如何用能言善辩去美化自己的激情与偏见,如何给谎言涂上某种符合当今格言的时髦色彩。根本不需要去了解人们的性格,只要了解他们的利益之所在,基本上就能猜到他们对每件事会说些什么了。当一个人说话的时候,可以说只要看他的衣着而无须看他本人,就知道他的态度如何了。而他的地位一变,他的装束也随之改变。若是你让他相继地戴上长长的假发,穿上一身军官服或胸前挂个十字架,那他就会用同样的热情,时而宣扬法律,时而鼓吹专制,时而维护宗教裁判所。穿长袍的、理财的和佩剑的都同样各自有着自己的一番理由。每一种人都能巧舌如簧地编排其他两种人的不是,而这三种人都各有各的道理[22]。因此,每个人都从不说心里话,而是说些他觉得应该让别人产生合他意的话。表面上他们像是非常热爱真理的,其实那只是为了掩盖他们的私心罢了。

也许你会以为离群索居、独立生活的人们至少有自己的想法。绝对不是,他们像一台台机器,没有思想,必须用弹簧启动。我们只要了解一下他们的社交圈子,他们与什么人为伍,有什么样的朋友,与什么样的女人来往,认识哪些作家,那你就马上可以猜得出,对一本即将面世而他们根本还没有看过的书,对一出即将演出而他们根本还没有去看的剧,对某个他们根本就不认识的作者,对他们根本一无所知的这种或那种制度,他们将会发表什么样的看法了。如同钟表通常每二十四小时要上一次发条一样,这些人每晚必去其社交场合,了解第二天要讲些什么。

这么一来,就有为数不多的一帮男女,在为所有其他的人思考问题,而其他所有的人也就为了这为数不多的男女而说话和做事。由于各人只顾自己的利益,谁也就不去考虑共同的利益了;而他们的个人利益每每互相矛盾,相互对立,因此而造成了小集团和小帮派间的无休止的冲突,相对立的偏见与看法你冲我突,此起彼伏,而在冲突中,那些受人挑唆闹得最起劲儿的,几乎都没明白到底在争些什么。每一个小集团都有自己的规章、观点、原则,而别的地方则不买他们的账。一户在家里诚实的人,在邻里则被视为骗子:好、坏、美、丑、真、善等,只能在某一地或某一范围内得到认可。凡是喜欢广泛结交和出入不同的社交场合者,就必须比阿尔西比亚德[23]还要能屈能伸,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每行一步可以说都得换换脑筋,看看自己的言行符不符合规矩:每进到一户人家,他都得抛弃自己的灵魂(如果他还有灵魂的话),换成与他前去拜访的那户人家的房屋颜色相同的灵魂,犹如一个仆人必须穿上主人家的号衣一样,直到离开这户人家,出了大门之后,如果他愿意的话,就再换上自己的衣服,换回自己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