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第4/9页)

代助借口手腕疼痛,随便浇了几下,便擦干两脚,回到房里,坐在回廊边一面抽烟一面休息。

“老师的心跳有点不受控制啦?”门野看到代助那模样,站在院里仰脸开着玩笑。这天晚上,代助领着门野一起去逛神乐坂的庙会,并买了两三盆秋季花草的盆栽,回来之后,把花盆并排摆在檐下,以便承接屋顶落下的露水。夜里就寝时,代助故意没关起雨户来。最近总是担心自己无意间疏漏了什么的顾虑已从脑中消失。熄灭油灯之后,代助独自躺在蚊帐里,翻来覆去地从暗处望向屋外漆黑的夜空。白天发生的那些事清晰地浮现在他脑中。只要再过两三天,一切都能获得最终解决。一想到这儿,代助不知暗中雀跃了多少回。不一会儿,他就在不知不觉中被那辽阔的天空和广阔的梦境吸了进去。

第二天早上,代助鼓起勇气写了一封信给平冈。信里只写了几个字:“最近有点事情想跟你谈谈,请告诉我你方便的时间。我随时候教。”写完,代助特地将信装进信封,并密封起来,等到涂完糨糊,“砰”的一下把红邮票贴上去的瞬间,他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为了躲避金融危机的损失,正在急着抛售手里的证券。贴好邮票后,代助吩咐门野把这“命运的信差”丢进邮筒。信封递到门野手中的瞬间,代助的手指有些颤抖,而递出去之后,他又茫然不知所措。回想起三年前,代助为了撮合三千代与平冈,忙着在他们之间奔走斡旋,现在想起当时的情景,简直就像是梦境。

第二天,代助就在等待平冈的回信中打发了一整天。第三天,他还是从早到晚待在家里等信。等到第三天、第四天都过去了,平冈的回信还是没来。而代助每月该回青山老家领取生活费的日子却到了。他的手里没剩多少钱。自从上次跟父亲见面后,他很明白自己已不能再从家里拿到生活费。现在当然也不可能厚着脸皮向父亲讨钱。代助心里也不急,他想,只要把手里的书籍和衣服卖掉,至少还能应付两三个月。另一方面,他也打算等这件事稍微平息下来,再慢慢找工作。代助以往常听人说“天无绝人之路”,尽管他并没亲身经历过,但对这种俗语所代表的真理,向来是信服的。

等到第五天,代助冒着大热天,搭电车到平冈任职的那家报社打探消息。谁知到了那儿才知道,平冈已经两三天都没去上班了。他从报社出来后,抬头望着编辑部那扇脏脏的窗户,对自己说,出门之前,该先打个电话问清楚才对。代助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写给平冈的那封信,也不知道他究竟收到了没有。因为他故意将那封信寄到了报社。回家的路上,代助顺路经过神田,走进一家常去的旧书店,向老板拜托道:“家里有些读过的旧书想卖,请你派个人过来看看吧。”

这天晚上,代助连洒水的劲儿都打不起来,只是呆呆地望着身穿白棉纱内衣的门野。

“老师今天累了吗?”门野用手敲着水桶说。代助心里充满了不安,也没心情给门野一个明确的回答。吃晚饭的时候,代助简直食不知味,饭菜好像都直接从喉咙吞进肚里似的,吃完了饭,他丢下筷子,把门野叫到面前来。

“我说你呀,帮我到平冈家去一趟,问问他究竟看到上次那封信了没有。如果看了,请他给我个回音。你就在那儿等他的回信。”说完,代助又担心门野搞不清状况,便把上次写信寄到报社的事情向门野说了一遍。

门野出门之后,代助走到回廊上,在一张椅子上坐下。门野回来时,代助已吹熄油灯,正在一片漆黑当中发呆。

“我已经去过了。”门野在黑暗里向代助报告,“平冈先生在家。他说那封信已经看过了。明天早上会来看您。”

“是吗?辛苦你了。”代助答道。

“他说,本想早点来看您,可是家里有人病了,就拖延到了现在,叫我转告您,请您原谅。”

“有人病了?”代助不由自主地发出反问。

“是呀。好像是他夫人身体不舒服。”门野在黑暗中答道。代助只能隐约看见门野身上那件白底的浴衣。夜间的天光非常暗淡,无法映出两人的脸孔。代助的两手紧紧握住自己坐着的藤椅扶手。

“病得很严重吗?”他非常严肃地问道。

“严不严重,我也不知道。看起来好像病得不轻。可是平冈先生说他明天会来,那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听了这话,代助这才稍微安下心来。

“是什么病呢?”

“这我可忘记问了。”两人一问一答地说到这儿,都没再继续说话。门野转身返回黑漆漆的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代助静静地倾听着,半晌,听到灯盖碰到玻璃灯罩的声音,随即看到门野房里燃起了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