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代助终于在三千代面前将自己该说的都坦白了。跟他们见面之前比起来,代助觉得自己的心情现在比较容易趋于稳定。这当然也是预料中的状况,所以算不上什么意外的结果。

见到三千代的第二天,代助决定不顾一切,掷出手里抓了很久的骰子。他发觉从前一天起,必须对三千代的命运负责的重担已经落在自己肩头,而且这个担子是他心甘情愿挑起来的,所以背在肩上一点也不觉得沉重。代助甚至觉得,正因为肩头有了重担的压迫,自己才能顺其自然地踏出脚步。他已在脑中把这段主动争取的命运整理清楚,并做好了对付父亲该做的准备。父亲这边的问题解决之后,还有兄嫂要对付。等他也解决了兄嫂那儿,还要对付平冈。等到这些人全都应付完毕,还有庞大的社会在等着他。整个社会就像一具不顾个人自由与情面的机器。在代助看来,眼前这个社会简直是一片漆黑。他已做好跟整个社会奋斗的心理准备。

代助对自己这份勇气和气魄颇感惊讶。以往,他始终自许是一名太平世界的善良绅士,做起事来总是趋吉避凶,远离争端,行事小心谨慎,从来不受情欲支配。从道德的角度来看,他虽从未犯过严重的卑劣罪行,但在内心深处,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否认自己的懦弱。

代助家里订了一份外国通俗杂志,他曾在其中一期读到一篇名为《山难》的文章,读完后,代助不禁感到心惊肉跳。文章里介绍了许多冒险家遇难的经过。譬如有人在登山途中遇到雪崩失踪,结果四十年后,却发现他的尸骨落在冰河的尽头;又譬如另外四位冒险家一起爬上悬崖的半山腰,当他们正要通过一段高耸的石壁时,四个人像猴子叠罗汉似的分别踩在同伴的肩上。就在最上面那个人即将伸手碰到石壁顶端时,岩石突然崩落了,将他们的腰绳一下子打断,紧接着,上面三个人立即跌成一团,脑袋朝下地从第四个男人身边擦过,一起滚落到山底去了。杂志里登了很多类似这种故事,除了文章之外,代助还看过一幅插画,图中有一座坡度陡得像砖墙似的山坡,半山腰里有两三个人,都像蝙蝠一样黏附在山壁上。看到这幅插画时,代助想象着绝壁旁那块空白所代表的远方与广阔的天空、深邃的谷底……恐怖的感觉令他阵阵晕眩。

代助心里明白,以今天的道德尺度来看,他目前的处境刚好就跟那些登山者一样,但是自己现在亲自爬上了岩壁,却一点也不畏怯。他甚至认为,如果心怀畏惧而犹豫再三,才会感到数倍的痛苦呢。

他希望尽快见到父亲把话说清楚,另一方面,又怕自己白跑一趟,所以三千代来访后第二天,代助打了电话给家里,询问父亲什么时候方便。老家给他的答复却是:“父亲出门去了。”第二天,他又拨了电话,这次得到的答复是:“没时间见面。”第三天,代助再度打电话,这回的答复是:“在家等通知吧。我们通知你之前,不要擅自来访。”代助只好按照吩咐,在家等候。可是一连等了好几天,都没有接到嫂嫂或哥哥传来的信息。代助最初以为这是家人的策略,想让自己多花点时间反省,所以他也不太在乎。每天三餐照样吃得津津有味,晚上也睡得很安稳。他还趁着梅雨季里短暂的晴天,带着门野一块儿到外面去散步过一两次。然而,老家那儿始终没有派人或送信过来。代助觉得自己好像正要攀登绝壁,却又在路上休息得太久了,心里十分不安。他思前想后,最后决定不管父亲的吩咐了,自己先到青山的老家去看看再说。这天当他走进家门时,哥哥又跟平日一样不在家,嫂嫂一看到他,就露出怜悯的表情,但是对代助想知道的消息却绝口不提。嫂嫂先问明了代助的来意,然后站起来说:“那我到里面看看父亲的意思。”梅子的表情看来似乎想保护代助,不让他受到父亲的责骂;同时也有点像是要跟代助保持距离。反正就是这两者之一吧。代助闷闷不乐地等待嫂嫂回来。反正我打算孤注一掷了。他一面等待一面反复在嘴里喃喃自语。

梅子进去之后,过了很久,才从里间出来。一看到代助,她又露出怜悯的表情说:“父亲今天好像不太方便呢。”代助觉得无奈,便问嫂子:“那我什么时候来比较好?”他提出这问题时,当然是跟平时一样压低音量,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梅子看他这副德行,似乎心生同情,便告诉他:“你今天先回去吧。这两三天之内,我肯定负责帮你问出父亲方便的时间。”代助从家人专用的偏门走出去的时候,梅子特地跟着送出来。“这回你可得好好考虑一下哟。”她向代助叮嘱着。但是代助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