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晚上十点多,代助悄悄走出家门。

“现在还要到哪儿去吗?”门野讶异地问。

“出去一下。”代助暧昧地答了一句,向外走到寺町的大路上。天气仍很炎热,所以这个时间的街头看起来跟黄昏没什么分别。代助一路走来,好几个穿浴衣的行人从他前后经过。但是在他眼里,那些路人看起来只是一些移动的物体。道路两边的商店全已灯火通明,那些灯光照得人简直睁不开眼,代助只好转进一条比较昏暗的小巷。走到江户川的河边时,微弱的晚风正在空中吹拂,樱花树叶的黑影随着风儿轻轻摇曳。在一座横跨江户川的桥上,两名路人站在那儿凭栏眺望河水。代助继续登上金刚寺坂,路上却没看到半个人。岩崎家(1) 的石砌高墙从左右两侧挡住了狭窄的坡路。

平冈家附近的街道显得更加寂静,几乎没有一户人家的窗里还点着灯。远处迎面来了一辆没有载客的人力车,车轮滚过地面,发出震动心跳的声响。代助来到平冈家墙外停下脚步,探出身子向院内窥探。庭院里黑漆漆的,紧闭的院门上方,一盏门灯孤零零地照耀着门牌,玻璃灯罩上斜斜地映着一只壁虎的身影。代助今天早上已经来过这儿。中午以后,他一直在附近的街头徘徊,一心盼着三千代家的女佣万一出门购物,他就可以趁机打听一下三千代的病情。然而,女佣始终没有出来,平冈也没有露脸。他靠近墙边竖起耳朵倾听,却听不到半点人声。代助也盘算着,万一碰到医生,一定要拦下医生详细询问,但是门外却没看到一辆像给医生乘坐的人力车。代助站在墙外没多久,强烈的阳光就晒得他脑袋发晕,脑中像大海似的翻起巨浪,他只要停下脚步,身体就像随时都会倒下,但若继续迈步向前,又感到地面正在摇来晃去,波涛翻滚。他只好强忍痛苦,像爬行似的返回家门。一进门,他就倒下了,全身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儿,连晚饭都懒得起来吃。恐怖的太阳这时才逐渐西沉。很快,繁星开始在夜空里发出灿烂的光辉。黑暗与凉爽让代助重新恢复了生气,不一会儿,他又顶着露水,跑到三千代的身边来了。

代助在三千代的门前来来回回踱着步子。每次走到门灯下,他便停下脚步,侧耳倾听,一听就是五分或十分。但他完全听不出屋里的情况。天地万物尽是一片死寂。

代助在门灯下驻足暂停时,那只壁虎便把身子紧贴在灯罩的玻璃上,壁虎的黑影一动也不动,始终斜斜地挂在那儿。

一看到那只壁虎,代助心里总是升起一种抗拒的感觉。那静止不动的姿态令他心情异常沉重,精神过度敏锐的状态更令他陷入迷信的深渊。代助想象着三千代的病情十分危急,现在正在承受无尽的痛苦;代助又想象着三千代已经命在旦夕,却希望在断气前再见代助一面,所以她正在苟延残喘,不肯咽气……想到这儿,代助不禁握紧拳头,恨不得当场敲破平冈家的大门。但是眨眼工夫,他又想到,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去碰平冈的东西,连用手指去轻轻点一下都不行。代助心里充满了恐惧,不由自主地向前狂奔起来。寂静的小巷里,只听到自己震耳欲聋的脚步声。代助越跑越怕,待他放慢脚步时,觉得自己几乎无法呼吸。

路边有一座石阶。他精神恍惚地一屁股坐下去,双手摁着前额,全身僵硬得无法动弹。半晌,他才睁开双眼,看到面前那扇巨大的黑门。门内有一棵粗壮的松树,枝丫越过黑门上方,伸向树墙的外侧。原来他正坐在一间寺庙的大门外休息。

代助从地上站起来,茫然向前走去。走了一会儿,他又重新踏进平冈家的那条小巷,仿佛梦游似的站在门灯前。那只壁虎仍然停在原处。代助深深地叹了口气,从小石川转身朝着南边山下走去。

当天晚上,代助的脑袋在炽热如火的红色旋风中不停地旋转。他努力想要逃离那股旋风,可是脑袋一点也不肯听他指挥。整个脑袋就像树叶似的,随着热风哗啦哗啦不断旋转,几乎一刻也不肯停歇。

第二天,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天气热得简直要把人烤焦了。猛烈的阳光照遍大地,令人感到焦躁难耐。代助忍着这股燠热,直到八点多才起床。刚一下床,立刻感到头昏眼花,但他还是像平日一样,先去冲了冷水澡,然后走进书房,坐在那儿发起呆来。

这时,门野进来报告:“有客人来了。”说完,他露出讶异的表情站在门口看着代助。代助根本懒得回答,也没问客人是谁,只把手肘撑住的脸颊稍微转向门野。就在这一刻,回廊上传来了客人的脚步声,哥哥诚吾等不及通报就自己走进来了。

“啊!请坐这儿吧。”代助向哥哥招呼着,态度却很悠闲。诚吾一坐下来,立刻掏出扇子,拉开高级麻料的衬衣领口,不断往衣服里面扇风,呼吸也很急促,好像全身的肥肉都被炽热的天气烤得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