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6/9页)

写完,代助拍着手掌呼唤门野。门野一脸傻乎乎地走进来,伸手接过信封,同时赞道:“这里真的好香啊!”

“你去叫辆车,把人接来。”代助特意嘱咐道。门野立刻冒雨跑到人力停车场叫车。

代助望着百合,将身体置于弥漫在室内的浓烈花香里。在这种嗅觉刺激中,他看清了三千代的过去,还有跟这段过去分不开的自己,代助昔日的身影早已像烟雾般紧紧缠绕着三千代的过去。

半晌,代助在心底对自己说:“今天是我头一次返回昔日的自然里。”当他好不容易说出这句话的瞬间,一种多年不曾体验的轻松传遍了全身。代助想,为什么不早点回归自然呢?为什么从一开头就要跟自然对抗呢?代助在雨丝里,百合花束里,还有重新再现的往日当中,看到一种纯净无垢的和平人生。这种人生的表面或本质上,都看不到贪欲、利害得失,以及压抑自我的道德。在这自由如云、自然如水的人生里,处处充满极乐,因此万事也都完美无缺。

不一会儿,代助从梦中醒来。就在这一瞬间,短暂的幸福带来的永恒痛苦一下子袭上代助脑中。他的嘴唇失去了血色,不发一语地凝视自我和自己的双手。从他指甲底下流过的血液似乎正在不断颤抖。代助起身走向百合,几乎要把嘴唇碰到花瓣似的贴近花朵,用力嗅着浓郁的花香,嗅得两眼都开始晕眩。代助的嘴唇从这朵花移向那朵花儿,期望自己被那甜美的花香窒息,不省人事地昏倒在房间里。不久,代助又抱着两臂,在书房与客厅之间来回踱步。心脏一直不停地在胸中鼓动。代助不时地走到椅旁或桌前停下脚步,然后再迈步向前。心神不宁使他无法在同一个位置久停。但他为了让脑袋维持思考,又不得不随时停下脚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代助不断抬眼望向时钟的指针,又像偷窥似的从檐下眺望屋外的雨点。雨水依然直接从天上打向地面。天空比刚才更暗了一些,厚重的云朵看起来十分怪异,好像在某处形成旋涡后,又渐渐翻滚着扑向地面。就在这时,一辆人力车闪着雨水的亮光从门外拉进院里。车轮的声音压过雨声传进代助耳中的瞬间,代助苍白的面颊露出了微笑,同时右手也压在自己胸前。

三千代跟在门野身后走进玄关,再穿过走廊,走进代助的房间。她今天穿着一身蓝底白花铭仙布(1) 的日常服,腰上系一条单层唐草花纹腰带,跟她上次的打扮完全不同,代助不禁眼前一亮,觉得十分新鲜。三千代的脸色仍跟平时一样不太好。走到客厅门口,看到代助的瞬间,她的眉眼嘴巴全都僵在那儿,好像整张脸孔都凝固了似的。代助看她呆呆地伫立在门槛上,不免怀疑她连两脚也无法走动了。其实三千代读了信,早已猜到即将发生什么事。期盼的心情令她既惊又喜,同时又带着几分忧虑。从下车之后,直到被人引进客厅,三千代脸上布满了这种期盼的表情。而当她看到代助的瞬间,那表情便一下子处于停格状态。因为代助的神情给她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强烈了。

代助指向一把椅子,三千代按照吩咐坐下。代助也在她对面落座。两人总算面对面地坐在一起了。但有好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开口讲话。

“有什么事吗?”三千代终于开口问道。

“是呀。”代助只答了一句。两人都没再说话,继续听着外面的雨声,听了好一会儿。

“有什么急事吗?”三千代又问。

“是呀。”代助又说。两人都无法像平时那样轻松对谈。代助对自己感到很羞耻,因为他觉得自己似乎得靠酒精的力量才能说出心里话。代助原已下定决心,必须以自己真正的面貌去向三千代表露心迹。但是今天重新见到她之后,却发现自己很需要一滴酒精。他很想悄悄地到隔壁房间喝一杯威士忌,却又觉得自己这种想法非常不堪。他认为,自己必须在光天化日之下,以镇定稳重的态度向对方公然表白,这样才算得上诚信。如果借助酒精筑起的高墙作为掩护,趁机胆大妄为,这种做法只能叫作卑鄙与残酷,也等于在污辱对方。代助现在已没有资格用道德义务的标准来评断社会礼俗了,但他对三千代却连一丝不道德的想法也没有。不,因为他爱着三千代,所以绝不允许自己表现出卑劣的行为。但是听到三千代问自己“有什么事吗”的时候,代助却无法即刻表白。当她第二次询问时,代助还是犹豫着不肯作答。直到她第三次开口,代助才不得已地答道:“哦,等一下慢慢说吧。”说着,便点燃一根烟。三千代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就像代助每次不肯立即作答时一样。

雨势依然不停。雨滴紧凑又密集地落在各种物体上。这场雨,还有这雨声,已将他们俩与世隔绝,也跟同一栋房子里的门野和老女佣分隔开了。处于孤立的两人,被白百合的香气团团包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