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7/9页)

“那些花儿,是我刚才到外面去买来的。”代助环视着身边说。三千代也随着他的视线,转眼在室内打量一圈,然后用鼻子死命地吸了一口气。

“我想重新回忆起你哥哥和你还住在清水町的情景,所以尽可能地买了一大堆回来。”代助说。

“好香啊。”三千代望着硕大的花朵说。盛开中的花瓣几乎整片向后翻起。她的视线从花瓣移向代助时,一抹红晕突然浮现在她面颊上。

“现在想起当时的情景……”说了一半,三千代却打住了,没再说下去。

“你还记得?”

“记得呀。”

“那时你的衣领罩着鲜艳美丽的护布,头上梳着银杏返髻。”

“不过,那是我刚到东京的时候啦。后来我很快就不那样打扮了。”

“上次你带给我白百合的时候,不也梳着银杏返髻吗?”

“哎哟,你注意到了?我可只有那时才梳呢。”

“那时突然想梳那种发髻?”

“是呀。一时兴起,就想梳起来看看。”

“我一看到那发髻,就想起了从前。”

“是吗?”三千代像是有点害羞似的点点头。说起来,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三千代住在清水町,已跟代助混得很熟,两人说起话来比较随意。那时代助曾经赞美过三千代,说她从乡下刚到东京时的发型很好看。三千代听了只是笑笑,但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梳过银杏返髻。现在才知道,原来他们对这件事都记得很清楚,只是从那以后,两人从来都没再提起过。

三千代有个哥哥,不仅为人豁达,对任何朋友都一视同仁,所以大家都很喜欢他,代助跟他的交情则比其他人又更亲近一些。这位哥哥的性格豪迈开朗,看到自己的妹妹那么稳重又懂事,心里真是疼爱得不得了。他后来决定在东京购屋定居,把妹妹从老家接来同住,倒不是认为自己应当担负起教育妹妹的义务,而完全是由于他对妹妹的未来寄予深切的期望,同时也希望暂时把妹妹留在自己身边。三千代的哥哥接妹妹来东京之前,曾向代助表明过自己的想法。而代助当时也跟其他年轻人一样,怀着满腔好奇,期待哥哥将自己的计划付诸实行。

三千代到了东京之后,她哥哥跟代助的关系更加亲近。现在回想起来,究竟是谁先向对方踏出一步,就连代助自己也搞不清楚。直到三千代的哥哥去世后,每当代助忆起当时的情景,终究无法否认他们的亲密关系里包含着某种意义。但是在她哥哥去世之前,从没说破那层含义,所以代助也就一直保持缄默。于是,他们便把各自的想法当成秘密埋在了心底。三千代的哥哥是否曾在活着的时候把那层意义告诉过妹妹,代助并不知道。他只是从三千代的言行举止当中,感觉出某种特别的东西。

早从他们相识起,三千代的哥哥就认为代助是个极有品位的人。他自己对审美不太了解,有时聊天谈得深入一些,他会坦承自己是门外汉,也总是避免加入无谓的讨论。也是在那段时期,三千代的哥哥不知在哪儿看到一个名词“审美大师”(2) ,便把它当成代助的外号,整天挂在嘴上叫个不停。三千代经常安静地躲在隔壁房间聆听哥哥与代助聊天,听到后来,也把“审美大师”记住了。有一天,她问哥哥这个字的意思时,还让她哥哥大吃了一惊。三千代的哥哥当时似已下定决心,要将妹妹的品位教育全权托付给代助。他努力安排各种机会,想让代助接触妹妹那有待启发的头脑,代助也没有推辞。后来回忆起这段往事,代助总觉得,那时好像是自己主动揽起了这项任务,三千代自始就很高兴能有代助的指导。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三人就像一幅三巴纹(3) 图形,三个分开的巴纹紧紧聚在一起,不断旋转前进。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三个巴纹随着旋转而逐渐靠拢。谁知就在即将聚成一个饼图案时,其中一个巴纹却突然不见了,于是,剩下的两个巴纹便也随之失去了平衡。代助和三千代现在终于轻松自在地聊起五年前的旧事,他们越聊越多,两人渐渐离开了现实的自己,一起返回到当年的学生时代,两人之间的距离也拉回到从前那么接近。

“那时哥哥要是没有过世,要是还好好活着,我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呢?”三千代看来似乎对从前十分怀念。

“兄长要是还活着,难道你会变成另外的模样?”

“我是不会变的。你呢?”

“我也一样。”

听了这话,三千代有点娇嗔似的说:“哦!骗人。”

代助用一双满含情意的眼神看着三千代说:“不管那时还是现在,我可从来都没变过。”说着,他的眼神一直停留在三千代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