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6/8页)

门野当时跟平日一样,也只答了一句:“是吗?”

代助从小就养成观赏日本传统戏剧的习惯,当然,他也跟梅子一样,只是一名单纯的艺术鉴赏者,并把这种舞台艺术狭义地理解为“演员掌控演技的技艺”。所以看戏时他跟梅子聊得很起劲,两人不时地相视点头,还学着行家发表几句评语,互相表示赞同。不过两人都才欣赏了没多久,就对台上的表演感到不耐烦。中场休息时,他们拿着望远镜,这儿瞧瞧,那儿看看,望远镜指向的目标,也就是艺伎聚集之处。而那些艺伎也正拿着望远镜朝代助他们这儿张望。

代助右边的座位坐着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男人,旁边是他美丽的老婆,头上梳着丸髻(11) 。代助打量那女人的侧面,觉得她跟附近那群艺伎有些相似。左边连续几个座位坐着四个男人,是一起来的,全都是博士。代助把他们每个人的脸孔都牢牢记在脑中。再靠左边是个面积较宽敞的双人包间,坐在里面的那个男人年龄大约跟代助的哥哥差不多,身上穿着正式的全套洋服,脸上戴一副金边眼镜,看东西的时候,男人习惯翘起下巴仰着脸孔。代助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他,却想不起究竟是何处。男人带来一位年轻女伴,代助判断这名女子还不到二十岁。她没穿外套,包头前方的鬓角梳得特别高耸。女人坐在位子上,几乎一直把下巴紧贴领口。

代助觉得坐着很不舒服,好几次从自己的座位站起来。起身之后,代助走到剧院后方的走廊,抬头向那细长的天空仰望一番。他心里期盼着,希望哥哥快点赶来,他想要立刻交还嫂嫂和缝子,赶回自己家去。代助也带缝子到剧场外面逛了一阵,逛到最后,代助甚至还想,何不买点酒来喝呢?

哥哥一直到太阳快要下山时才赶到。“怎么弄到这么晚?”代助抱怨着。哥哥从腰带里掏出金表给他看,原来才六点多。哥哥跟平时一样沉稳的表情向周围打量了一圈。等到晚餐时间,哥哥起身向走廊走去,不料竟一去不回。代助一直等着,也不见哥哥回来,后来不经意地转回头,竟然看到哥哥站在旁边的包厢里,正在跟那戴金边眼镜的男人说话,也向那年轻女子说了好些话,但女人只对他微微一笑,立刻又满脸认真地把视线转向舞台。代助本想向嫂嫂打听那男人的姓名,却又想到,哥哥只要到了人堆里,管他是谁,都能跟那些人打成一片,不论世界多么大,他都能把世界当成自己家,想到这儿,代助决定闭嘴,不再理会哥哥做些什么。

不一会儿,另一幕戏结束了,哥哥回到自家的包厢入口对代助说:“你来一下。”说完,便领着代助朝那戴金边眼镜的男人的座位走去。“这是舍弟。”哥哥向那男人介绍完,又转过来对代助说:“这位是神户的高木先生。”戴金边眼镜的男人看了年轻女子一眼,转脸对代助说:“这是我侄女。”女人优雅地行了礼。哥哥这时顺便说道:“就是佐川先生的女儿。”代助一听女人的名字,立刻在心底暗叫一声:“中了他们的圈套啦。”但他表面上却假装不知,随意跟大家闲聊起来。不一会儿,代助看到嫂嫂正在向自己招手。

过了五六分钟,代助跟哥哥一起回到自己的座位。其实今天被介绍给佐川姑娘之前,代助原本打算等哥哥一来,自己就要逃回家去,但是现在却走不了了。因为他觉得自己若是反应过于激烈,说不定会给对方留下不好的印象,所以尽管觉得很不舒服,却依旧耐着性子坐在位子上。哥哥似乎也对话剧毫无兴趣,但他仍和平时一样,表现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不停地吸着卷烟,仿佛正在用香烟熏蒸自己的满头黑发。哥哥不时针对话剧发表感想,但也仅止于“缝子,这一幕很好看吧”之类的内容。梅子的表现却跟平日截然不同,不管是高木先生也好,佐川姑娘也罢,她竟然只字不提,既没提出疑问,也没发表意见。看到嫂子佯装无事的那副模样,代助反而觉得十分滑稽。嫂嫂以往也曾戏弄过他,但他从来都没生过嫂子的气,今天这出戏如果放在平时,代助或许会把它视为排遣无聊的游戏一笑了之。不,不仅如此,他若有心想要成家,大可利用眼前这出戏,巧妙地当个喜剧演员,以满足自己终生自我解嘲的愿望。谁知嫂嫂现在竟和父兄联手共谋,企图把自己逼上死路。想到这儿,代助深感不能只觉得滑稽,而继续袖手旁观下去。但是进一步思考嫂嫂将会如何推展这件事之后,代助又不免有些胆怯。因为全家人里面,就以嫂嫂对他成亲这件事最感兴趣。想到这儿,代助的心底潜藏着某种恐惧,如果嫂子在这个问题上跟他作对,他就不得不跟家人逐渐疏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