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4/8页)

另一次见到平冈,是收到他寄来的明信片之后。平冈在那张明信片上说,报社的事情终于谈成了,哪天趁代助有空,很想跟代助整夜对饮。代助便趁散步的时候,绕到平冈家婉拒他的邀约。当时,平冈正倒在客厅中央睡觉,看到代助来了,他频频用手揉着血红的眼睛解释着,都是因为昨晚在什么宴会喝太多了,才变成这样。说完,他突然看着代助大声嚷道:“不管怎么说,一个男人还是得像你这样的光棍,才能干出一番事业。我现在若是独身一人,不管是中国,还是美利坚国,都能去得了。可我却有了妻室,太不方便了。”平冈说这话时,三千代正躲在隔壁房里悄悄地做着家事。

代助第三次拜访平冈时,他去报社上班了,不在家。代助原本也没什么重要的事,便坐在回廊边上跟三千代闲聊了大约半小时。

之后,代助总是尽量避免再往小石川的方向走。今晚还是那天之后第一次来到平冈家。代助一路朝着竹早町前进,穿过町内的街道,又走了两三百米,来到一盏写着“平冈”的门灯前停下脚步。他在木格门外喊了一声,一名女佣手捧油灯走出来应门。原来平冈夫妇都不在家,代助也没问他们到哪儿去了,立即转身离开。他先搭电车到本乡,再换车搭到神田。下车后,他走进一家啤酒屋,咕噜咕噜一连喝了好多杯啤酒。第二天醒来,代助依然觉得脑袋好像被两个半径不同的圆,从中央分成了两半。每次遇到这种状况,他就觉得脑袋像是由内侧跟外侧两块质地不同的片段拼起来。他试着把脑袋摇来晃去,企图让两个不同的部分融合在一起。他又横躺下来,头发才刚碰到枕头,便立刻抡起右拳,在耳朵上连连敲了两三下。

代助从不把这种大脑的异状归咎于酒精。他从小酒量就大,不管喝多少,也绝不会失态。每次喝酒之后,只要蒙头酣睡一场,醒来就没事了。很久以前,不知为了什么事,代助曾跟哥哥比赛喝酒,两人一下子喝掉了十三瓶日本酒,每瓶的容量大约有五百毫升。第二天,代助像没事似的到学校去上学,哥哥却一直嚷着头痛,连续痛苦了两天才好,哥哥最后把这种现象称之为年龄的差异。不过昨晚独饮的啤酒量跟那次比起来,简直差远了。代助一面敲着脑袋一面思索。所幸自己的脑袋就算被两个圆分隔开来,还是不会影响大脑进行思考。有时他虽觉得不想动脑,却仍有自信,只要自己稍做努力,大脑还是完全能够承担复杂的任务。眼前虽然脑袋有点异常,代助却毫无悲观的想法,因为他觉得这只是脑组织发生变化,并不会给精神方面带来不好的影响。当初第一次经历这种感觉时,代助的确是吃了一惊。等到第二次出现时,他反倒欣喜万分,认为这是一种新奇的经验。最近,这种经验大都是在他精神或体力不济的时候出现。代助猜想这是一种生活不够充实的征兆,这一点,令他感到很不愉快。代助从床上爬起来,又摇了几下脑袋。早餐桌上,门野向代助报告他在早报看到的蛇鹰大战新闻,但是代助没理他。“又犯毛病了吧?”门野想着便走出起居室。

“阿姨,您不能这么劳累呀!老师的餐具我会洗的,您快去休息吧。”门野走到后门口向老女佣劝道。代助这才想起老女佣生着病。他想,我也该去慰问一下吧,但马上又觉得太麻烦,便打消了主意。

放下餐刀之后,代助端起红茶走进书房,抬头看一眼时钟,已经九点多了,便喝着红茶欣赏庭院。不一会儿,门野进来报告:“老家有人来接您了。”

代助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反问门野怎么回事,却只听他扯出一堆什么车夫之类的回答,代助只好一路摇晃着脑袋走向玄关。门口果然有个车夫,是在哥哥家拉车的阿胜。玄关前面停着一辆橡胶车轮的人力车,车夫看到代助,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阿胜,接我去干吗?”代助问。阿胜露出谦卑的表情说:“太太叫我拉车来接您。”

“有什么紧急的事吗?”阿胜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说是您到家之后就会明白……”他回答得很简短,话还没说完就没声音了。

代助返回室内,想唤来老女佣帮他准备和服,却又觉得不该使唤腹痛的人,便自己动手拉出衣橱的抽屉,一阵乱翻乱搅之后,匆忙换好衣服,坐上阿胜的车,出门去了。这天外面的风势强劲。阿胜弯着身子向前跑,看起来非常辛苦。坐在车上的代助感到分成两半的脑袋被风吹得呼噜呼噜地转个不停。不过车轮却一点声音也没有,转动得十分美妙。代助觉得意识不清的自己好像正在半睡眠状态下奔向宇宙,心情非常愉快。到达青山的老家时,代助的脸色跟刚起床时完全不同,显得很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