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2/8页)

代助即是以这种思想基础为出发点,将自己的行为视为人生目的。譬如他因为想走路而走路,走路就是他的目的。又譬如他因为想思考而思考,于是思考即是他的目的。如果走路或思考不是为了行为本身,而是为了其他目的,这种活动就是堕落的行为,同样,不是以行为本身为目的的行为,全都是堕落。换句话说,把自己所有的行为当成工具用来谋求利益,这等于在摧毁自我存在的目的。

因此到现在为止,每当代助脑中生出愿望或欲望时,他会把达成目标视为自己存在的目的。即使是两种互相抵触的愿望或欲望同时在心底纠缠,他也视为自己存在的目的,并将这种现象解释成一种矛盾对目的造成的损失。说得更直接一点,代助不论做什么,总是把一般所谓毫无目的的行为当成自己的目的。而他心里也认为,若从诚实这个角度来看,自己这种做法是最符合道德标准的。

代助尽最大努力贯彻这种做法,有时甚至在执行过程中,早已被他抛到脑后的问题会莫名其妙地冒出来,他会开始思考“我现在究竟为什么这么做”之类的疑问。举个最好的例子,譬如他在番町散步时,有时就忍不住自问:“为什么我一直在这儿走来走去?”

每当心里冒出这种疑问时,代助便很明白,这是因为自己体内活力不够,缺少勇气与兴致贯彻自己希冀的行动。每次活动才进行了一半,他就开始怀疑这种行动的意义。代助把这种现象称之为倦怠感,同时他也深信,倦怠感出现时,自己的逻辑思考就会混乱。譬如他做某件事情才做了一半,就会突然冒出“为何要做”之类本末倒置的疑问,他认为造成这种现象的唯一理由,就是倦怠感。

现在,他把自己关在门窗紧闭的房间里,一边用手压头,一边又来回摇晃脑袋。对这种古今大思想家已经反复思考了无数遍的无聊问题,他可不想浪费自己的脑力。所以这类疑问突然闪现在眼前时,代助总是暗叫一声“又来了”,然后马上从脑中挥出疑问。而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自己实在太欠缺生活能力了,所以无法鼓起兴致将活动本身当成目的执行。现在面对这种疑问,他只能孤独地伫立在荒野里,茫然若失,不知所措。

代助向来期待自己高尚的生活欲能够获得满足,同时也希望自己的道义欲能在某种程度上获得满足。他知道这两种欲望的强度升高到某种水平时,便会迸出火花,面临决斗。所以他尽量忍耐,努力降低自己的生活欲。譬如他的居室只是一间很普通的日式房间,室内没有什么特别的装饰,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墙上连一个心爱的镜框都没挂。若想在这房间里找些吸引视线的美丽色彩,就只有那些并排陈列在书架上的外文书了。而现在,他正呆呆地坐在这堆书海当中。半晌,他想,为了让我沉睡的意识醒来,应该先整理一下周围这些物品。他一面思索,一面转眼打量起屋里,看了一会儿,又开始呆呆地望着墙壁。想了半天,他得出最后的结论:“要想摆脱这种无聊的生活,只有一个办法。”想到这儿,他低声对自己说:“还是得去找三千代。”

代助很后悔刚才到那种无聊的地方去散步,他打算重新出门,到平冈家附近瞧瞧,谁知就在这时,寺尾却从森川町来找他。只见寺尾头戴一顶崭新的草帽,身上套一件雅致的薄外套,不住地用手擦着红通通的脸孔,嚷道:“好热呀!热死了!”

“这时候跑来找我,有什么事呀?”代助冷冷地问道。他跟寺尾交往到现在,向来都是用这种语气跟寺尾说话。

“现在这时间正适合拜访朋友,不是吗?你又在睡午觉了吧。没工作的人就是懒散。你究竟为什么生到这世上来呀?”说着,寺尾抓起草帽不断朝着自己胸前扇风。其实眼下这季节的天气还不算太热,寺尾的动作看起来颇像在讨好代助。

“为什么生下来?关你什么事呀。别的不说,先说说你来做什么。大概又要说什么‘只要混过这十几天’吧?我告诉你,要是来找我借钱的话,免谈!”代助毫不客气地不待对方开口就先拒绝了他。

“你这家伙真不懂礼貌。”寺尾万分无奈地答道,但是看他的表情,也不像是很在意。其实对寺尾来说,刚才代助说的那番话根本算不上什么失礼。代助默默地凝视寺尾的脸孔,他觉得与其看着这张脸,还不如凝视空虚的墙壁更能给自己带来数倍的感动。

寺尾从怀里掏出一本脏兮兮的小册子,书页只是暂时用一个夹子夹着。

“我得把这东西翻译出来。”寺尾说。代助依然沉默着。

“别因为你自己不愁衣食,就摆出这副没精打采的表情呀。拜托你帮我译得更清楚一点。这工作可是关系到我的生死呢。”说着,寺尾用那本小册子在椅子角上使劲敲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