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3/5页)

代助晚饭也没吃,立刻走出家门。从五轩町沿着江户川边走向对岸时,刚才散步回来后的倦怠感消失了。待他爬上山坡,穿过传通院旁那条小巷时,只见庙宇之间矗立着一根瘦瘦高高的烟囱,正朝着云层极厚的天空吐出污秽的浓烟。看到眼前这幅景象,代助觉得非常不堪,因为他联想到国内先天条件不足的工业正在为生存而拼命吞吐着空气。代助实在无法不把住在附近的平冈和这烟囱,以及黑暗的未来联想到一块儿。看到眼前这种状况,他心底最先升起的是美丑的概念,而非同情。眼前这一瞬间,代助只感受到满天悲惨的煤烟带来的刺激,差一点就把三千代抛到脑后去了。

平冈家的玄关脱鞋处,一双女性的千层底草履随意丢在地上。代助刚伸出手拉开了木格门,三千代的和服下摆发出的布料摩擦声立刻传进耳中,只听她从里间快步走出来。这时,进门处那块两个榻榻米的空间已经很暗,三千代在黑暗中跪在门口,向来客躬身问候。看来她似乎还没搞清来客究竟是谁,待她听出客人是代助时,才用很低的声音说:“我还以为是谁呢……”代助看着三千代朦胧的身影,觉得她比平时更美了。

“平冈不在家。”代助听到这句话时,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这样一来,说话就方便了,另一方面又像是不能随便乱说了。三千代倒是跟平时一样沉稳。幽暗的房间里,房门紧闭,两人就那样跪坐着,连油灯也没点。“女佣也出门了。”三千代说。接着又告诉代助,她刚才外出办事,回来之后,才刚吃完晚饭。聊了一会儿,两人才把话题转到平冈身上。

果然,代助预料得没错,平冈仍在到处奔走。但据三千代说,最近这个星期,平冈都没有出门,嘴里总嚷着太累,整天不是睡觉就是喝酒,若是没有客人上门,他就喝得更凶,而且动不动就发脾气,总爱找碴骂人。

“他跟以前不一样了,脾气变得好暴躁,真不知该怎么办。”三千代说这话时,有点像在乞求代助的同情似的。代助默然无言。这时,后门传来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是女佣从外面回来了。不一会儿,女佣端来一盏斑竹灯座的油灯。走出房间时,女佣伸手拉上纸门,并且偷瞄了代助一眼。

代助从怀里掏出那张对折的支票,直接放在三千代面前。“太太!”他呼唤道。这是代助第一次称呼三千代为“太太”。

“这是你上次托我筹措的那笔钱。”三千代没说话,只抬起眼皮望着代助。

“其实我是想立刻帮你想办法的,但一时想不出来,才会拖到现在。事情进行得怎么样?有点眉目了吗?”代助问。

听到这儿,三千代的声音突然变得轻微又低沉,而且好像满腹幽怨似的说:“还没呢。哪有什么办法呀?”说着,一双眼睛直愣愣地望着代助。

代助拿起那张对折的支票,摊了开来。“只有这个数目,恐怕不够吧?”三千代伸出手,接过了支票。

“多谢了。平冈会很高兴的。”说完,她将支票轻轻放在榻榻米上。

代助把自己借到钱的经过简单扼要地说了一遍,接着又向三千代解释道:“别看我的日子过得很悠闲,其实除了自己的花费外,就算看到别人有急需,我想伸出援手,也没有这种能耐。希望你不要见怪。”

“这点我也很明白。只是,我这回真的是束手无策了,才求你帮忙。”三千代露出令人怜悯的表情向代助表达歉意。

代助便叮嘱道:“只有这个数目,能不能解决问题呢?如果说实在不够,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想想别的什么办法?”

“拿图章借高利贷。”

“哎哟。做那种事!”三千代像要阻止似的立即说道,“那可使不得!”代助这时才问起他们陷入困境的经过。原来一开始就是因为借了那种恶性高利贷,利息越滚越多,结果终于无法翻身。据说平冈当初刚到外地赴任时是个很勤劳的人,工作态度也很认真。岂料三千代生产后,得了心脏衰弱的毛病,从那时起,平冈便露出好吃懒做的本性,开始在外面花天酒地。最初他还不敢表现得太过分,三千代也觉得,或许他只是为了交际,不得已而为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跟他计较。谁知平冈越玩越不像话,甚至失了分寸,弄到后来,连三千代都开始为他担心。而忧虑又让三千代的身体更加一落千丈,平冈看她身体越来越弱,也就更加肆无忌惮地四处浪荡。“并不是他对我不好,我自己也有错。”三千代特意说明着,脸上却露出悲寂的表情。“我不知反复思考过多少遍,当初那孩子若是还活着就好了。”三千代自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