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2/5页)

代助从寺尾家的玄关走进客厅,看到寺尾坐在房间中央的“一贯张”(3) 书桌前面,嘴里直嚷着头疼,额上绑了一条头巾,两只袖子高高卷起,正在为《帝国文学》(4) 写稿。代助连忙问他:“如果会妨碍你工作的话,我下次再来拜访。”“不,不必回去。”寺尾向代助招呼说:“从早上到现在,我已经赚到了五五两块五了。”半晌,寺尾终于解开头巾,开始发表高见,一张开嘴,就先把当今日本作家和评论家全都痛骂一遍,骂得连眼珠都差点弹了出来。代助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心里却又觉得,寺尾这家伙可能因为没人赞赏自己,才恼羞成怒,先把别人贬得一文不值吧。代助便劝他道:“你可以发表这些看法呀,这样岂不更好?”寺尾却笑着说:“那可不行。”

“为什么呢?”代助反问。寺尾却不肯作答。不一会儿,寺尾才说:“当然啦,要是能像你过得这么轻松自在的话,我就能畅所欲言了……问题是,我得填饱肚子呀。反正我这也不是什么正经职业。”“你这工作很不错呀。好好儿地干吧!”代助鼓励着寺尾。谁知寺尾竟回答说:“哪里!这工作才不好呢。我正想着,无论如何也得干些正经事才行。如何?你能不能借我点钱,让我做点正事?”“不行,等你觉得现在的工作就是正经事的时候,我就借钱给你。”代助调侃着答道,说完,便从寺尾家走出来。

走上本乡大道之后,刚才从心底升起的倦怠感一直没有消失,又觉得不论往哪儿走都不对劲,也就不想再拜访谁了。代助从头到脚检点了自己一遍,觉得全身的反应都像是得了严重的胃病。走到本乡四丁目之后,代助再度搭上电车,一直坐到传通院门前。一路上,随着车身摇晃,他感到自己五尺数寸的躯体内,那些装在巨大胃袋里的秽物,也在随着车身来回翻腾。

三点多的时候,代助心不在焉地走进家门,刚踏进玄关,门野便向他报告说:“刚才老家那边派了信差过来。信放在您书房的桌上。收条是我写的。”

书信放在一个古色古香的信匣里,木匣的表面涂着鲜红油漆,匣上没写收信人的姓名。黄铜的拉环用棉纸条系住,打结处还用黑墨点上画押的花纹。代助只向书桌望了一眼,立刻明白这封信是嫂嫂送来的。她向来喜欢照着旧习俗办事,经常搞些出人意料的花样。代助一面把剪刀的刀尖戳进棉纸打结处,一面暗自叹道:“真是自找麻烦!”

匣里装着的那封信却跟盒子的作风完全相反,是用简单的白话文写成。“上次你特来找我帮忙,却没让你如愿,实在很抱歉。后来我反省了一番,发觉自己当时说了些失礼的话,心里实在非常过意不去。盼你能够海涵。为了表达我的心意,现在交给你这笔钱。但我没办法凑到你需要的全额,只能给你两百元。请尽快送钱到朋友家去吧。这件事我没告诉你哥哥,请你也要小心。另外关于娶亲这件事,你既然答应认真考虑,请深思之后给我答复。”

信纸里还卷着一张面额两百元的支票。代助望着支票,看了老半天,心里对梅子有点歉疚。那天晚上,代助正要告辞离去时,嫂嫂问道:“那你不要钱了?”自己厚着脸皮开口借钱时,嫂嫂那样不顾情面地拒绝自己,等他放弃借钱准备离去时,不肯借钱的嫂子又对他关心起来,还主动提起了钱。代助由此看到了女性天生具备的柔美和婉约,但他不敢利用这种婉约,因为他不忍玩弄这种柔美的弱点。“哦,不用了。总会有办法的。”代助说完,便离开了哥哥家。嫂嫂肯定把自己的回答当成了气话,而这种回答又不知如何,助长了梅子平日的果断,因此才派人送来了这封信。

代助立刻写了一封回信,尽可能地写了一大堆热情洋溢的字句表达自己的感谢。他对自己的兄长从没生出过这种情绪,对父亲也不曾有过,更别说对世上其他人,当然也从来不曾萌生这种感觉。其实,就算是对梅子,他最近也很少有这种感觉。

代助很想立刻去找三千代。说实在的,两百元这数字令他有点拿不出手。代助甚至在心底抱怨嫂嫂,两百元都给了,何不按照我说的数字,满足我的心愿呢?不过,代助脑中想着这些的时候,他的心已经远离梅子,开始朝向三千代靠近。再说,代助向来认为,不论多么果断的女人,感情方面总不会这么干脆。但他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不,代助反而认为女人的这种表现,要比男人的毅然决然更引人同情呢。从这个角度来看,女人的这种特性是令人欣喜的。所以说,如果这两百元不是梅子给的,而是从父亲手里拿到的,代助或许会觉得父亲的经济手腕不够干脆,可能还觉得不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