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助正在浴室洗澡。

“老师,水烧得够热吗?要不要再添些柴火?”门野的脸孔突然出现在门口。代助想,这家伙,对这种事情倒是挺机灵的。但他依然一动也不动地沉浸在热水里。

“不必……”他说。

“……了吗?”门野紧接代助的语尾反问,说完,便转身走回起居室去了。代助觉得门野这种答法十分有趣,独自嘻嘻嘻地笑了起来。代助天生感觉敏锐,别人感觉不到的,他都能深切体会,所以常被自己这种特质搞得十分苦恼。譬如有一次,朋友的父亲去世了,代助前往参加葬礼,当他看到身穿丧服的朋友手握青竹,跟随在灵柩后面时,不知为何突然觉得那姿态非常可笑。他花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忍住。还有一次聆听父亲说教时,代助不经意地看了父亲一眼,心里忽然很想放声大笑,害得他几乎撑不下去。接着又想起从前家里还没有浴室的时候,他总是到附近的钱汤洗澡。那儿有个身材魁梧的三助(1) ,每次一看到代助,立刻从里面跑出来嚷道:“我来帮您擦背。”说完,便在代助背上使劲地洗擦起来。代助每次碰到他,总觉得那是一名埃及人在为自己服务,不论怎么看,都不觉得那是日本人。

除了这几个例子,代助还遇过另一件怪事。有一次他看到书上说,一位叫作韦伯(2) 的生理学者能够随意增减自己的心跳。代助以前也很喜欢拿自己的心跳做实验,所以挑了一天,心惊胆战地试验了两三回,不料心跳真的变成韦伯所说的那样,代助吓了一大跳,连忙停止了实验。代助静静地浸泡在热水里,不经意地举起右手放在左边胸膛上,耳边隐约听到两三声扑通扑通的“命运之音”,他立刻想起了韦伯,赶紧换个位子,坐在水龙头下面。他盘腿静坐,呆呆地凝视双脚。看着看着,觉得他的脚越来越奇怪,简直不像长在身上,而像一对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东西随意横卧在眼前。以前他从没发现这双脚竟丑得如此不堪入目。毛茸茸的腿毛尽情滋长,腿上遍布青筋,看来就像两只怪异的动物。

代助重新钻进澡盆,心中不禁自问,难道真的像平冈说的那样,我是因为闲得无聊,才会产生这些联想?洗完了澡,代助走出浴室,望着镜中的自己,这时,他又想起了平冈说过的话。他拿起厚重的西洋刮胡刀开始刮掉下巴和面颊的胡楂时,锐利的刀刃在镜中闪着银光,带给他一种发痒的感觉。这种感觉继续增强的话,就跟站在高塔顶端向下张望时一样。代助一面体会着这种感觉,一面忙着把满脸胡子刮干净。

代助洗完了脸,走过起居室门口时,听到室内传来说话声。

“老师真的好厉害。”门野对老女佣说。

“我什么地方厉害?”代助停下脚步,看着门野。

“啊!您已经洗完了。好快呀。”门野答道。听了这话,代助也就不想再问第二遍“我什么地方厉害”,直接走向自己的书房,坐在椅子上小憩。

代助边休息边思量,自己的脑袋总是在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上转来转去,长此以往,身体都要搞坏了,我还是出门旅行几天吧。别的不说,刚好也能趁这机会躲掉最近冒出来的婚姻问题。想到这儿,他又想起了平冈,不知为何,心里总是放不开,于是又立刻打消旅行的计划。但是他仔细回味一番,又觉得自己心里放不下的,其实并非平冈,而是三千代。自己的心思梳理清楚了,代助倒也不觉得这是什么不道德的事,反而心情很愉快。

代助跟三千代相识,已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那时他还是个学生,长井家拥有的社会地位,使他结识了很多当时社交界有头有脸的青春名媛,不过三千代跟那些女子并非同类。若论外貌,她比那些女子更加朴实无华,气质也更为沉稳低调。代助当时有一位姓菅沼的同学,不但跟代助交情很好,跟平冈也走得很近,三千代就是菅沼的妹妹。菅沼的老家在东京近郊,他到东京求学的第二年春天,为了让妹妹也能受教育,便搬出寄宿家庭,再从老家接来三千代,跟她一起在外面租屋生活。他妹妹当时刚从国民中学毕业,年龄据说是十八岁,但是和服衣领上包覆的护布还是孩童才用的鲜艳花布,和服肩部的缝法也像童服一样,预留了许多备用布料。三千代到达东京没多久,就进入一家女子高中就读。

菅沼家位于谷中的清水町,是一栋没有庭院的屋子,站在回廊上,可以看到上野森林里那棵古老而高大的杉树。从远处望过去,那棵树的颜色很奇怪,有点像铁锈,树枝几乎已经完全干枯,靠近顶端的叶子差不多都掉光了,只剩下一副光秃秃的骨架。每天一到黄昏,许多乌鸦飞过来,聚集在树枝上叫个不停。菅沼家隔壁住着一位年轻画家,门前是一条连汽车也很少通过的窄巷,居住环境倒是十分清幽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