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5/8页)

有时,马克曾经想过一些他不敢对任何人承认的疯狂的事。哦,如果女人和男人一样都遵守家族世仇的规则。然后他羞愧了,甚至感到恐惧了——但是那也很少发生,只是偶尔在一个月或季度的末尾,当他看到分类账的数字,觉得沮丧时才会这样想。他心烦意乱,试图压制脑子中的那些想法,但是并没有觉得缓解,于是又回到了那些想法上来。可是这一次,回顾起来,那不是对卡努法典的亵渎,而仅仅是吐露他的惊奇。他想,真奇怪啊,婚礼的场合通常是欢乐的,却经常引发争吵,导致世仇;而葬礼的场合必须是悲伤的,却不会引发任何形式的争吵和仇杀。这使他把古代的家族世仇与近代的做了一下比较。两者都有其好的方面与坏的方面。古老的世仇,像是耕种了很长时间的土地,是可靠的,但是太冷,太慢,难以忍受。相反,新的世仇是猛烈的,有时它们在一年里带来的死亡和旧的世仇在二十年内造成的死亡一样多。但是既然它们的根基不牢,便很容易被调停,被终止,而旧的世仇则很难被最终解决。一代又一代的人们从还在摇篮时起就开始习惯他们的世仇,他们不能设想没有世仇的生活,他们也从来没想过试着跳出他们宿命般的结局。“延续十二年的流血就像橡木,难以连根拔起。”这句话绝不是信口雌黄。无论如何,马克·阿克瑟里亚已经得出结论,这两种世仇中,旧的那一种根植于历史,新的那种连同其自身的活力,在某种程度上是与旧的连在一起的,一种的衰竭会影响到另一种。举例来说,那就是为什么现在会有一段时间,很难理解到底是哪一种世仇最先被削弱。哦,主啊,他大声说,如果事情照这样发展下去,倒是我的解脱了。

第一声钟响让他吓了一跳。他数着,……六、七、八。门后面,在走廊里,只听得见扫帚轻微的扫地声。客人们还在睡觉。

日光——即使现在已经更亮了——看上去仍然像它们来的那处远远的空间一样,寒冷而且充满敌意。主啊,他叹息道。这一次他叹息得如此深沉,以至于感觉到自己的肋骨在嘎吱作响,像是一座将要被拆除的棚屋中的木头一般。他的目光凝视着群山上伸展着的、孤独的灰色天空;很难说清是他的眼睛让它们变暗了,还是他心底的黑暗来自于它们。

他的表情立刻变成质问的、威胁的、祈祷般的。你怎么了,他似乎在对他眼前的景象说,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一直认为他是了解他的拉夫什的,据说它是欧洲大陆上最大和最阴沉的高原之一,它在阿尔巴尼亚覆盖了数千平方英里的面积,还超过了边界,穿过了科索沃的阿尔巴尼亚人聚集区(斯拉夫人把它们叫做“古塞尔维亚”,但它们确实是拉夫什高原的一部分)。那就是他过去认为的,但是近来他越来越觉得其间有什么东西疏远了他。他的思绪痛苦地朝着它的斜坡漫游,绕过它的深沟,似乎想要从什么地方发现那难以理解的什么东——比难以理解更糟,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讽刺啊,在光天化日之下。尤其是当风开始呼啸,那些大山们似乎簇拥在一起时,他发现它们对于自己来说居然完全是陌生的。

他知道死亡机器就在那儿,从远古时期就被设立起来了,一座夜以继日不停工作的古老的磨坊。他作为血的管家比其他任何人都更了解其中的秘密。但是那并不能帮助他驱散那种疏离感。然后,似乎是要让他自己相信并非那样,他狂热地在想象中驰骋,想象那片苍凉已经在他头脑中以一种特殊的形式展开了,是某种介于地形图和葬礼餐桌上的桌布之间的东西。

透过图书馆的窗户向外看去,他立刻就想起那幅让人沮丧的地图。他在脑海中把高原上所有肥沃的土地整齐有序地分列开来。它们被分成两大部分:被耕种过的土地和因为家族世仇而被闲置的休耕地。这种分配对应着一条简单的规则:有血要赎救的人们耕种他们的土地,因为轮到他们来杀戮了,所以没有人威胁他们,他们可以高兴了就到田地里去。在另一方面,那些欠了血债的人就让他们的田地闲置,把自己囚禁在庇护塔中保护起来。但是一旦那些有血要赎救的人执行完自己的杀戮后,形势会立刻转变。他们从一个有血要赎救的家族转变成了一个欠了血债的家族,因此,他们成为了杰克斯,进人到庇护塔里,让他们的田地闲置成休耕地。当然了,反过来,此时他们的敌人便不再是杰克斯,那些人会离开被囚禁的塔,既然现在轮到他们来杀戮了,他们就不害怕了,于是便开始耕种自己的土地。那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下一次谋杀的发生。然后一切又被颠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