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8页)

那就是为什么王子在昨晚的餐桌上给他的脸色那么难看的缘故。那种表情似乎在说,你是血的管家,因此你应该是世仇和复仇行为的主要煽动者;你应该鼓励他们,搅动他们,当他们消沉和动摇的时候去鞭策他们。

但是你却做了相反的事。你不配你的头衔那就是那种表情的意思。哦,主啊,马克·阿克瑟里亚站在窗户旁哀叹着。他们为什么不让他独自待着?他的烦恼难道还不够多吗?

他试图把那些烦人的想法丢到一边去,于是弯下腰来,拉开那扇重重的门,从书架最下面的架子上拿出一本厚厚的包着皮面的分类账。这是《血之书》。有好长一段时间,他翻阅那些坚实的书页,页面是双栏,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字迹。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进去,只是冷冷地跳过数以千计的姓名,那些名字的发音都大同小异,好像一片无际的海滩上的鹅卵石。这里有描述整个高原的世仇争斗的细节,家族或部族之间欠下的命债,双方关注的对于这些死亡的赔付,没能让人满意的报复之举——让那些世仇延续十年、二十年,有时是一百二十年,永无止境的债务和赔付,以及让一代又一代人兴奋的血橡树(男性线,或者说继承人线)、牛奶橡树(母系线),被血冲刷掉的血,某某杀了某某,一个杀了另一个,一个头换另一个,又有八个被杀了,十四个,八十个,总有血在流淌;一个人倒下,总有人跟上,永无止境。

那本书很古老,也许和城堡一样古老。它是完整的,当人们来请教的时候,它就被打开。那些请教者们被他们的家族或部族派来,他们本来已经和平地生活了相当长的时间,但是突然间——因为一种怀疑、一个看法、一个谣言,或者一场噩梦——觉得他们的宁静被动摇了。然后血的管家,马克·阿克瑟里亚,像他的几十位前任那样,就会翻开这本厚书,逐页逐卷地查找血橡树的分叉情况,最后在某个地方停住。“是的,你有要解决的血。在某年某月,你留下了这笔还没有付的血债。”在那样的情况下,血的管家的表情和腔调就是一种对于长期以来的遗忘的严厉谴责。他的眼睛似乎在说,你们的和平是一场骗局,不快乐的人啊!

但是那样的事很少发生。大多数时候,一个家族的成员们世代都记得每一桩失败了的以血还血。它们是家族里活的记忆,只有当长期而影响巨大的非常事件,比如自然灾害、战争、迁徙、瘟疫发生时,当死亡被贬值,遗失其庄严、其规则、其孤独,成为某种普遍的、熟悉的、日常的、不重要的东西时,这些记忆才会被遗忘。在这类阴沉浑浊的死亡的洪流中,会有复仇之债被遗忘了的事发生。但是即使发生了那样的事,总有这本书在那儿,在欧罗什的库拉的锁和钥匙下。岁月会过去,家族会繁衍,生出新的根系,接下来会有一天,怀疑会升起,谣言或者说疯狂的梦会把一切再一次带到生活中。

马克·阿克瑟里亚继续翻阅着分类账。他的目光在世仇发生比较多的那些年份停留了一会儿,又再次停留在世仇发生比较少的那些年份。尽管他以前曾经见过那些记录,也把它们比较过很多次,现在浏览起来他仍然不是很能领会地摇了摇头。摇头立刻成了一种抱怨和威胁,似乎他是在秘密地痛骂过去了的时间。这里是1611年到1628年的,集中了整个17世纪中最大数目的杀戮。这里是1639年的,数目最低:整个高原才发生了七百二十二次谋杀。那一年非常可怕,有两桩叛乱,造成血流成河——但那是另一种血,不是卡努法典的血。接下来,一个接着一个地,从1640年1690年,这半个世纪里,年复一年的,血之流都是不充足的,缓滞的,稀少的。人们甚至会想家族世仇快要到尽头了。但是正当杀戮看起来要完全停止时,它们突然又以强烈之势卷土重来。1691年,这一年复仇的费用是上一年的两倍。在1693年这个数字涨到了三倍。在1694年达到四倍。法典遭遇了一场根本的转型。对谋杀中杀人者复仇的义务现在已经扩展到了他的整个家族。那个世纪的最后一年和接下来的世纪的最初一年浸透了鲜血。那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18世纪中叶,那段时期又是一段死亡的干旱期。然后是枯竭的1754年。然后是1799年。一个世纪后,有三年——1878年,1879年,1880年——是抵抗外国势力的革命或者说战争之年,家族世仇中杀戮的数字在下滑。在这些战争中洒下的鲜血与欧罗什的库拉,与卡努法典无关,这几年是杰克哈普年。

但是现今这一年的春天是最糟糕的。当他想起三月十七日的时候就几乎要颤抖了。三月十七日,他自言自语道。如果那场杀戮没有发生在布雷泽夫托赫特,那一天就不会有任何流血的复仇。它会成为某种“第一天”——一个空白——在一个世纪以来,也许是在两个、三个、五个世纪以来,也许是从家族世仇诞生以来。现在,当他翻阅分类账的时候,他的手似乎在颤抖。看啊,在三月十六日,有八桩谋杀;十八日有十一桩;十九日和二十日,每一天都有五桩;而十七日恰恰被遗漏掉了,没有一桩死亡事件。就在他想着那样一天可能会出现的时候,马克战栗了。想象那样一天可能已经出现了就让他害怕。如果那一天来自布雷泽夫托赫特的一个叫乔戈的人没有冒出来并且流了血的话,那种可怕的事可能真的会实现。是他拯救了那一天。因此,当他前天晚上来这儿交血税时,马克·阿克瑟里亚就以同情的、感激的目光看着他的眼睛,以至于那个年轻人不得不以同样的目光回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