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第5/8页)

突尼斯城。阳光普照但不强烈。阴影还是很浓。空气像是一种流动的光,人和物都沉浸其中。这块触动感官的土地使人满足,但不平息欲望,一切满足都在刺激欲望。

这块土地缺乏艺术作品。我瞧不起那些不识美、只会人云亦云、亦步亦趋的人。阿拉伯人这点非常可贵:他们生活艺术,歌唱艺术,过一天消费一天艺术;他们不把它固定和珍藏在任何作品中。这是缺乏大艺术家的原因与结果……我总是相信这样的人才是大艺术家,他们敢于把某些自然的东西点化成美的东西,使后来看到的人说:“我以前怎么没明白这竟是这样的美……”

凯鲁万的夜色很美。这个城市我还不认识,我没有带上玛塞琳去。正当回旅馆睡觉时,记起一群阿拉伯人露天躺在一家小咖啡馆提供的席子上。我走去挨着他们睡。回来时带了一身虱子。

海边的湿热空气大大损害玛塞琳的健康,我说服她当务之急是尽快赶到比斯克拉。那时已四月初。

这次旅程走了很久。第一天我们直抵君士坦丁;第二天,玛塞琳很累,我们只到达埃尔唐塔拉。在那里我们到处寻找,到了傍晚找到一片暗影,在黑夜里比月光更加幽美清凉。它像一股永不干涸的山泉,蜿蜒流到我们跟前。从我们坐的斜坡可以看到平原像着了火似的。这一夜玛塞琳没法睡着;出奇的静和细微的声音都使她不安。我怕她有寒热,听到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第二天发现她更苍白了。我们又出发了。

比斯克拉。我要来的就是这里……是的;这里是公园,凳子……我认出那条凳子,我康复初期在上面坐过。我那时看一部什么书?……荷马;后来我没有再翻过。这里是那棵树,我要拍拍树皮。我那时多么虚弱!……咦!那里是孩子……不,我一个也不认识。玛塞琳神色庄重!她跟我一样变了。天气这么好她为什么还咳嗽?那里是旅馆。那里是我们的房间,我们的平台。玛塞琳在想什么?她没有跟我说一个字。她一走进房间,就躺在床上;她累了,说愿意睡一会儿。我走出去了。

我认不出那些孩子了,但是孩子认出了我。听说我到了,他们个个都跑了过来。这是他们吗?真令人丧气!发生什么啦?他们都长大了不少。才过了两年,这怎么可能呢……那几张脸原来充满青春朝气,现在都给疲劳、罪恶、懒惰弄得丑陋不堪。什么样的卑贱工作会那么早摧残了这些美丽的身体?像一种崩溃……我向他们提问题。巴希尔在咖啡馆洗盘子,阿苏尔给养路队砸石头,一天才挣几个苏;哈马塔瞎了一只眼睛。谁会相信呢?萨德规规矩矩了,他帮助哥哥在市场卖面包;他好像变傻了。阿吉卜跟着父亲开了一家肉店;他长胖了;他丑;他有钱;他不愿意跟他的穷伙伴说话……体面的职业却教出多少笨蛋!我会在他们中间发现我在同辈中憎恨的东西吗?布巴克尔呢?他结婚了。他还不到十五岁。可笑。也不尽然;当晚我见到他了。他解释说:他的婚姻只是一个幌子。我相信他是个十足的淫棍。他喝酒,变形了……这就是生命留下的东西吗?这就是生命要他们这样的吗!我来了看到他们都是这样,觉得悲痛难忍。梅纳尔克说得不错:回忆是个不幸的编造。

莫克蒂尔呢?啊!他出狱了。他躲了起来。其他人不再跟他来往。我要见他。他是他们中间最英俊的人;他也会让我失望吗?有人把他找到了,带了来见我。不!这个人没有萎靡不振,甚至在我的记忆中他也没有这样出色。他的力量与美都达到了完美的程度……他认出我笑了一笑。

“你坐牢前做了些什么?”

“没什么啊。”

“你偷东西了?”

他不承认。

“你现在做什么?”

他笑了。

“嗨!莫克蒂尔!你要是没事干,你陪我们去图古尔特吧。”我心血来潮要去图古尔特了。

玛塞琳身体不好;我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当我那天晚上回到旅馆,她一句话不说靠在我身上,眼睛紧闭。她的衣袖宽大,卷起来露出瘦削的手臂。我抚摸她,轻轻摇她摇了很久,就像让孩子睡着。这是爱,还是焦虑,还是寒热使她这样发抖?啊!可能还有时间……我就不会停下来吗?我寻找,我找到了我的价值所在:十足的顽固不化。但是我怎么跟玛塞琳说我们明天动身去图古尔特呢?

现在她睡在隔壁房间。月亮早已升起多时,光洒满平台。这种光有点吓人。叫人无法躲开。我的房间铺的是白色石板,反光尤其明显。光通过洞开的窗户流进来。我认出了房间里的月光以及月光里的门影子。两年前月光更往里照……是的,它现在正是在那里往前移动——这时我放弃睡眠走下床。我把肩膀靠在门框上。我认出棕榈树纹丝不动……那天晚上我读到了哪句话?啊!是的,基督对彼得说的话:“现在自己束上带子,到你愿意去的地方……”我到哪儿去?我要到哪儿去……我没有跟你们说的是最后一次我从那不勒斯到了波塞道尼亚,有一天,一个人……啊!我真会在这些石头遗迹前哭一场!古希腊的美显得单纯、完美、带着微笑——被人遗弃了。艺术离我而去,我感到这点。那么给其他什么东西让位了呢?这已不像以前是一种带着微笑的和谐……我也不再知道我服侍的神秘的神。新上帝啊!赐我见识新的种族,新类型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