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第7/8页)

“喔!你还可以再等。”她看到我要说话又说:“什么都别跟我说,一切都很好。”我又捡起念珠,把它放到她手里,但是她又让它掉下——我怎么说呢?她是有意让它跌落的。我跪在她旁边,拿着她的手放在我的胸前。

她毫不理会,半个身子靠在长枕上,半个身子靠着我的肩膀,好像有点睡着了,但是她的眼睛依然睁着。一小时后她又挺起身;把手从我的手中抽出,拘挛在衬衣上,撕上面的花边。她透不过气。将近天亮,又是一阵吐血……

我的故事已向你们讲完了。我有什么要补充的呢?图古尔特的法国公墓丑陋破败,一半已被沙子淹没……我依靠仅留下的一点毅力,把她从这块凄凉的坟地迁走。现在她葬在埃尔唐塔拉,她喜爱的一座私人花园的树荫下。这一切仅是三个月前的事。这三个月却使事情恍如十年前那么久远。

米歇尔长时间沉默不言。我们也一声不出,每个人都感到一种奇异的不安。我们怎么会觉得米歇尔把他的行为向我们说了以后,也就无可厚非了呢;他向我们慢慢解释,我们不知道在哪一点不赞成,使我们几乎成了他的同谋。我们好像也参与其事了。他说完这件事,声音一点不颤,也没有任何音调改变或者动作表明他有过什么激动与惶惑,或许是他有意摆出玩世不恭的高傲,不在我们面前流露感情,或许是他出于羞愧,害怕用眼泪打动我们的感情,或许是他这人就是没有感情。即使在现在,我也区别不出他身上有多少高傲、力量、冷漠或羞愧。隔了一会儿,他又说:

我承认,使我害怕的是我还很年轻。我有时觉得自己真正的人生还没有开始。请你们现在把我从这里带走,告诉我生活的理由。我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可能是我已经解脱了;但是又怎么样呢?我受不了这种漫无目的的自由。请相信我,这不是我厌倦了我的罪恶——你们要这样称呼也行,而是我必须向自己证明我没有逾越我的权利。

当你们刚刚认识我的时候,我的思想坚定不移,我知道这样才会造就真正的人;现在我不这样想了;但是我相信是这种天气引起的。这里常年一片蔚蓝,比什么都叫人思想消沉。在这里做任何研究工作都是不可能的,欲望后面紧跟着肉欲。我受到美好人生与死亡的包围,觉得幸福太现实了,沉浸于幸福又太乏味了。我大白天躺在床上,为了混过漫长沉闷的日子和难熬的空闲。

你们看一看那里,我把一些石子放在阴影里,然后我长时间抓在手心,直到石子表面安神养心的凉意完全消失。于是,我又开始了,换上其他石子,把那些不再凉快的石子再放在阴影里。时间过去了,然后晚上来了……把我从这里带走吧;我自己已无能为力了。我的意志中有什么东西垮了;我甚至不知道从哪里获得力量离开埃尔唐塔拉。有时我害怕被我取消的东西在进行报复。我愿意重新开始。我愿意抛弃余留的财富;你们看这几面墙上还挂了一些……这里我几乎不靠什么在过日子。一个半法国血统的旅馆老板给我准备一点食物。看见你们进门就跑掉的那个男孩早晚给我送来,换取我给的几个苏和几下爱抚。这个孩子一见外人胆怯怕生,跟我像一条狗那么温和忠诚。他的姐姐是乌尔特—那依尔山区人,她每年冬天上君士坦丁,向旅客出卖肉体。她非常美,头几个星期,我容许她有时在我身边过夜,但是有一天早晨,她的弟弟小阿里撞见我们睡在一起。他显得非常不高兴,五天不愿意回来。可是他不是不知道他的姐姐是怎样谋生的。他以前谈到这件事,语调里没有半点为难……他嫉妒了吗?不管怎样,这个捣蛋鬼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因为一半是厌了,一半也是害怕失去阿里,闹了那件事以后,我不再留那个姑娘过夜。她并不介意。但是我每次遇见她时,她笑笑,开玩笑说我要男孩不要她。她认为我留在这里主要是为了他。可能她不是没有一点道理……

[1]本书根据译者十七年前的译本修订出版,那时是纪德逝世五十周年。——编者按

[2]《田园交响曲》原文为la symphonie pastorale。主角是一名牧师,“牧师”在法语中为pasteur, pasteur的形容词为pastoral(e),因而有的批评家指出纪德使用这个书名,另有一层含义是暗指“牧师的心曲”。

[3]莫里哀《嫉世者》中的两个人物。

[4]莎士比亚《汉姆莱特》中的两个人物。

[5]哥德《浮士德》中的两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