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一个关于自我欺瞒的人性故事(第3/4页)

这种罪的意识也渗透和影响到了盲女吉特吕德:

“我要肯定的是我没有增添罪恶。”

“我记得圣保罗的一段话,我整天反复念:‘我以前没有律法是活着的,但是诫命来到,罪又活了,我就死了。’”

圣保罗的话恰恰出自牧师从来不肯向盲女阅读与讲解的章节。而盲女重见光明之后,需要她负荷的正是人世固有的责任。她的罪感的获得也是一个正常人真正承担起属于自己的诫命的体现。当盲女依旧目盲的时候,她尚可以用《圣经》中的基督圣训“你们若瞎了眼,就没有罪了”寻求解脱;一旦目能见物,她“首先看到的是我们的错,我们的罪”。吉特吕德最终的死亡既与看到人间不幸甚至丑恶的真相后的失望有关,也决定于她的罪感的自觉。

当牧师追问:“在《圣经》中有多少其他章节令人读了赋予二重和三重的意义?”这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看成是纪德本人的声音。而纪德的小说其实也正追求这种意义的二重、三重乃至多重性,类似于交响曲的几个声部。而小说中的多重声音往往更是以矛盾和辩难的方式存在的。早在1895年纪德就说:“我也喜欢在每一部作品的内部具有对其本身的辩驳的部分,不过要隐而不露。”就像有文学史家评价纪德的《伪币制造者》时所说的那样:“这部伟大的小说同时又给了他表现自身那些对立面的机会。这部小说不是独奏曲,而是交响乐。”(米歇尔·莱蒙《法国现代小说史》第264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95年)

对《田园交响曲》这样一部内涵丰富的作品的阅读,倘若只纠缠于作者本人阐述的批评性意图,从单一的角度读解小说的题旨,就会忽略本书一些同样值得品味之处。

在我看来,尽管牧师可能是一个应该受到谴责的形象,但牧师对盲女的“启蒙”的历程,堪称是小说中蕴含着美好情愫的部分。

那是三月五日。我记下这个日期仿佛这是个生日。这不止是微笑,而是脱胎换骨。她的五官一下子活跃了;这像是豁然开朗,类似阿尔卑斯山巅上的这道霞光,黎明前映着雪峰颤动,然后从黑暗中喷薄出来;简直是一项神秘的彩绘工作;我同样联想到毕士大池子,天使纷纷下池子搅动死水,看到吉特吕德脸上突然出现天使般的表情,我有一种勾魂摄魄的感觉,因为我认为这个时刻占据她内心的不全是智慧,还有爱。

启蒙的精义正在于心智与爱的同时唤醒。而启蒙的历程也是重新认识世界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不仅仅是被启蒙者获得了对世界的崭新启悟,启蒙者也会同时获得对世界的陌生化目光,仿佛刚刚诞生的婴儿睁眼看世界,一切都是新鲜如初的,这个充满斑斓的色彩的世界刚刚在上帝手中生成。

牧师的启蒙尤为别出心裁之处是借助交响曲中的乐器向盲女解读她无法看到的世间的颜色。就像交响乐中有华彩乐段,小说《田园交响曲》的华彩部分正是对听觉和视觉两个感觉领域关系的状写:“我可以借用交响乐中每件乐器的作用来谈论颜色问题。我要吉特吕德注意铜管乐器、弦乐器、木管乐器的不同音色,每件乐器都可以各自奏出高低不同的强度,组成声音的全部音域,从最低音到最高音。我要她想象大自然中存在的色彩,红与橙黄相当于圆号与长号的音色,黄与绿相当于小提琴、大提琴和低音提琴;玫瑰与蓝可以由长笛、单簧管和双簧管来比拟。这下子她心中的疑团全部消逝,感到莫大的喜悦。”

深受象征主义影响的纪德也许是通过这种沟通“声音和色彩”的世界的方式向波德莱尔和韩波等象征派诗人致敬。如波德莱尔在号称“象征派的宪章”的《感应》一诗中即利用通感艺术联结了芳香与音、色的世界:“芳香、色彩、音响全在互相感应。/有些芳香新鲜得像儿童肌肤一样,/柔和得像双簧管,绿油油像牧场。”另一个象征派诗人韩波则在诗歌《元音》中,把五个元音字母分别对应五种颜色:“A黑,E白,I红,U绿,O蓝:元音,/终有一天我要说破你们的来历。”元音的来历在韩波那里是要到大千世界的五彩斑斓中去寻求,而纪德这里反其意而用之,借助声音诠释颜色。这种音色互证的方式在列维·斯特劳斯那里获得的是人类学的深厚基础,他在《看·听·读》一书中编织“看·听·读”在心灵中交织而成的相互感应的网络,可以充分印证《田园交响曲》中通感经验的合理性。

而纪德除了建构声音与色彩的相通,更重要的是强调两者的区隔。这种区隔在《田园交响曲》中有着更深刻的隐喻涵义。当牧师向盲女以声音解释颜色的时候,他才充分意识到“视觉世界跟听觉世界是多么不同,在这两个世界之间所作的一切比喻都不可能面面俱到”。在纪德的理解中,“听”的世界中存有真正的田园牧歌,而“看”的世界却充斥着不尽圆满的人间真相。小说中的观察无疑是深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