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一个关于自我欺瞒的人性故事(第4/4页)

“我的吉特吕德,看得到的人并不像你那么会听。”

“那些有眼睛的人,”我最后说,“不认识到自己的幸福。”

“有眼睛的人是不知道看的人。”

牧师因此认为目盲的残疾对盲女而言甚至是一个优点,可以使她“眼不见心不烦”,全神贯注于单纯美好的“听”的“田园交响曲”,借以回到有如史前的牧歌时代。意大利哲学家吉奥乔·阿甘本在《幼年与历史:经验的毁灭》一书中指出古希腊人强调的是“视觉的至高无上”。视觉(“看”)的至高无上意味着目睹真实,从而打破幻觉和迷梦,因此,牧师才对盲女的复明一直感到忧心忡忡,这是对在盲女眼中真相大白的恐惧。如果说从人类学的意义上说对视觉的强调导致了人类理性历史的开始,那么听觉的世界则似乎更有史前的特质,使人想起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中尚未偷吃善恶果之前的乐园时期,就像纪德在《纳蕤思解说》中对乐园梦的书写。

盲女吉特吕德就是真正属于田园的世界的令人难忘的形象。她拥有的是“天使的笑容”,纯真而美好。虽然目不能视,却“看”到了一个明眼人无法看到的天堂般的世界,这个世界或许正吻合着“田园交响曲”的本意。如果说存在一个田园世界的话,那么它只属于复明之前的盲女。一旦盲女复明后了解到真相,幸福以及田园就同时失落了:“整个世界不像您让我相信的那么美,牧师,甚至相差很大。”小说的名字“田园交响曲”因此寓意深刻。当盲女听了交响乐《田园交响曲》之后问牧师:你们看到的东西真是跟交响曲中描述的“溪边情境”一样美吗?牧师思索的是:“这些非语言所能表达的和声描述的不是真实的世界,而是理想的世界,一个没有痛苦、没有罪恶的世界。我至今还不敢向吉特吕德谈起痛苦、罪恶、死亡。”所谓的“田园交响曲”意味着只有掩盖了痛苦、罪恶、死亡之后,才具有存在的可能性。而更具有反讽意味的是,恰恰是启蒙了盲女心智的牧师本人,最后撕开了覆盖在真相上面的面纱,揭示了田园交响曲的虚假性。纪德曾说:“我喜欢每本书里都含有自我否定的部分,自我消灭的部分。”纪德在《田园交响曲》中编织了一个牧歌神话的同时,也毁灭了人类可以拥有一个田园世界的梦想。

其实冰雪聪明的吉特吕德,早知道牧师的夫人因她而伤心,“她的愁脸上那么深刻的悲伤”。而雅克也因她而受到无辜的伤害。“‘因而有时候’,她悲切地又说,‘我从您这里得到的幸福都像是由于无知而来的。’”本书最终似乎告诉读者,欺瞒和假象有时是产生幸福的幻觉的前提。

前几天刚刚拜读被王德威称为“如此悲伤、如此愉悦、如此奇特”的史诗般的回忆录《巨流河》,发现作者齐邦媛在上世纪40年代的抗战期间即以手抄本的形式珍存过《田园交响曲》:“战时因为纸张品质不好,印刷困难,有一些真正令我感动的书,多翻几次就出现磨痕。高中毕业后等联考放榜那段时间,我买了当年最好的嘉乐纸笔记,恭谨地抄了一本纪德《田园交响曲》和何其芳、卞之琳、李广田的诗合集《汉园集》,至今珍存,字迹因墨水不好已渐模糊。”完整而“恭谨”地手抄,这差不多是对一本书的热爱所能达到的极致吧?此后,时光又流逝了大半个世纪,在《田园交响曲》问世后近一百年的今天,当马振骋先生的精彩译本问世的时候,恐怕不会有读者再“恭谨”地抄录了。但它那探问人性深度秘密的光辉,依旧闪烁在人类阅读史的夜空,值得21世纪的中国读者再度驻足仰望。

2011年5月12日于京北上地以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