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一个关于自我欺瞒的人性故事(第2/4页)

这所谓的两种力,在《田园交响曲》中主要表现为道德与私心以及理智与爱欲的冲突。纪德之所以把这部小说也视为批评性的作品,并不是对牧师最后占了上风的自我与爱欲进行谴责,在某种意义上说,纪德视道德与自我的对峙以及理智与爱欲的冲突为人性中两种力必然抗衡的结果。纪德的批评真正针对的是牧师自我欺瞒所表现出的虚伪人格。当牧师声称“我决不愿意去注意吉特吕德不可否认的美”的时候,当牧师骨子里出于对大儿子雅克的嫉妒却冠冕堂皇地断言“雅克很会说理,这么年轻的人的思想中已经有那么多僵硬的教条,叫我见了痛心,否则,我必然会欣赏他的论证的高超和逻辑的一致”的时候,当读者终于意识到牧师妻子其实很善解人意忍辱负重不肯伤害丈夫和盲女,而牧师却总想让读者感觉到她的不近人情的时候,牧师的虚伪人格跃然纸上。而小说最高明的地方在于纪德含而不露地通过牧师自己的日记生动地传达出了读者可以辨识的这种虚伪性。

还清楚地记得上世纪80年代第一次读《田园交响曲》的时候,我对小说中的牧师充满鄙视,对盲女与少年雅克未能走到一起极度惋惜,称得上是纪德所期待的理想读者。当时作为一个文学系本科生的我堪称是一个道德至上主义者,对小说中虚伪的牧师难免也会产生极端道德化的感触。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重读,发现自己对牧师的形象竟多了几分理解和宽容,对牧师的“虚伪”人格的体认复杂了一些,一时间感到牧师爱上盲女吉特吕德,是基于人性的本能,至少称得上符合人之常情。也许当年从道德至上主义的立场苛责虚伪的牧师的时候,我已经把自己置于一个更“道德”的仲裁高度。于是我如今开始有些认同法国作家莫洛亚在《从普鲁斯特到萨特》一书中对牧师的断言:“这种虚伪完全是无意识的。”

正因为牧师的虚伪可能是无意识的,《田园交响曲》才有可能超越单纯的道德谴责和批评,而获得某种人性的高度和深度,继而才有可能成为具有持久艺术和思想价值的永恒性作品。盛澄华说:“纪德对他每一作品最大的关心,不在是否这作品能得一时的成功,而是如何使它能持久。这‘永远的今日’‘永远的青春’正是纪德在艺术上最高的企图与理想。而为达到这目的,对于艺术品中思想价值相对性的重视与认识,是不可缺少的条件之一。”思想价值的“相对性”保证了作品对简单的道德判断的超越,而趋于揭示人性的复杂。

因此,“虚伪”在《田园交响曲》中也许不仅仅是人格意义上的,而是人性意义上的。

倘若先不管纪德本人如何看待自己的这部作品,而是采取“作者死了”的阅读立场,读者就会对作品和人物产生自己的有别于作者的主观投射。比如,或许有读者就会追问小说中牧师对盲女的爱情是不是值得同情的。

当纪德选择了第一人称“我”作为小说的叙事主体,牧师的形象在某种意义上就获得了某种自足性与自主性,而读者一般的阅读心理,往往会对叙述者报以认同与同情。在小说结尾悲剧诞生之际,如果有读者对牧师产生的不仅仅是谴责,而且还有深深的怜悯,也自是阅读环节的应有之意。当然,这种怜悯的目光也应该同时投射到盲女、雅克以及牧师的妻子身上。

在某种意义上,《田园交响曲》也可以看作诠释甚至实践圣经戒律的文本。如果对基督教教义有研究和兴趣的读者,深入思考一下小说人物对于基督教的教义和诫令的态度,是把对《田园交响曲》的阅读引向深入的另一个途径。当然,普通读者可能不必深究耶稣与其门徒圣保罗的观点的区别。但是专业的读者会看到,在小说的悲剧结局中,宗教其实起着不可忽略的作用。这就是纪德选择一个牧师作为小说叙述者兼主人公的原因所在。

对于一个上帝的仆人而言,牧师自欺欺人的虚伪比起普通人可能尤其难以获得谅解,道德与爱欲的冲突在牧师的身上也必然表现得更为强烈,并最终以一种更加严重的罪恶感表现出来。对“罪”的思考因此是小说中纪德所关注的核心理念之一。而牧师关于基督和圣保罗之辩(“我愈来愈看清,组成我们基督徒信仰的许多观念不是出自基督的原话,而是出自圣保罗的注解。”)看似涉及了基督教学理之争,背后则关涉着“我”对罪的忧虑、恐惧以及出于本能的逃避。

所以贯穿于小说后半部分的是牧师念兹在兹的罪恶感:“我竭力使自己超越罪的概念,但是罪好像是不可容忍的。”而当这种罪恶感变为沉甸甸的心理现实难以排遣的时候,牧师不自觉的选择是借助于对《圣经》有利于自己的重新解释,来获得心理的慰安与平静。因此雅克才责备牧师在基督学说中挑选迎合牧师自己的内容。这种对基督学说的选择性恰恰是把圣典在“为我所用”的过程中功利化了,圣典因此面临的是走向反面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