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无名杀手之谋杀与侦探小说

专栏作家切廷·阿尔坦和伊斯兰教大臣艾布苏尤德大人

《黑书》有很大一部分,是借土耳其最重要的《民族日报》(Milliyet)之名,以专栏的形式发表的。在小说里,它们都出自一位记者之手,一篇一篇呈现出来。它们有规律地时断时续,打乱了小说的叙述主线。由于它们决定着《黑书》的形式,所以着实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困难。因为,有相当一段时间,我是以专栏作家的口气来写小说的,爱将含蓄的插科打诨与面壁虚设的学问加以平衡和协调。专栏内容越来越长,成了小说的主要部分,从而破坏了其整体的结构和平衡。即使是现在,如果读者对我说,“我读了《黑书》,里面的专栏内容太棒了。”我还是会既高兴又难过。

那些读过小说译本的人,尤其爱这么说。西方读者对我戏仿专栏作家的那种奇特而又晓畅淋漓的叙述,总是十分着迷。这些专栏作家所属的传统,超越了土耳其的国界,它还将另外一些有着类似文化冲突的国家都包容其间。如今,这些人已慢慢绝迹。但在今天土耳其专栏作家的笔下,我们仍能够看到他们的一些回声。

在土耳其,一个真正的专栏作家,每周要写四到五篇文章。他会从生活的方方面面,从地理和历史的维度上搜罗写作素材。他会使用一切叙述形式和手法,不论最平凡的日常消息,还是哲学著作、论文或社会调查报告,均可为其所用。任何事情,从市政府——街灯的形状——到文明问题——土耳其在东西方的位置——无不在专栏作家的视野之内。(为了吸引读者的注意力,他很喜欢将诸如街灯形状这类话题与东西方问题联系起来。)最成功的,就是那些机敏、好斗的辩论家。他们以其善辩、勇气和犀利著称。作为写作的代价,其中不少人都在监狱或法院度过一定的时光。读者喜爱并信任他们,不是因为他们的阐述与解释能力,而是因为他们的勇气和攻击性。他们是明星,因为他们自认为是万事专家,因为他们似乎能解答任何问题。关于他们谈论的政治仇恨,实际上人人都有话说。每当国家陷入政治分化的危局,他们便是见证。他们深入到社会的方方面面:打进政要的家庭,在咖啡馆流连忘返,在政府办公楼中栖息,或者深入日常生活。他们喜欢读者的信任和友情,所以会在这一天谈谈爱情,下一天谈谈他们对克林顿和主教的看法;他们就像指摘弗洛伊德的错误那样,津津乐道地批评腐败的市长。于是人人都成了“万事通”。十年或十五年前——在电视还没来得及改变人们的读报习惯之前——土耳其的读者认为报纸专栏是最高的文学形式。那些时日,每当我乘汽车在安纳托利亚旅行,只要谁发现我是个作家,就会问我为哪家报纸工作。

我在《黑书》中创作专栏作家耶拉·萨利克时,我甚至开始像他那样写起了专栏文章。我最关心的,就是要确保他和许多时下著名的专栏作家不同。他和他们毫无共同之处——他们几乎每一个都像政要一样知名。这样,我才可以避免受到他们这些杰出的专栏作家的影响。我最担心的,便是与专栏作家切廷·阿尔坦(Çetin Altan)扯上关系,他颇具争议的立场使他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声名鼎沸。

最近,切廷·阿尔坦公开宣称政府与黑手党有染,并插手了多起谋杀事件,随后,他被指控“侮辱政府”。在审判期间的一次调查中,他披露说,自己大概卷入了三百宗对他不利的案件。年轻时,他是我最崇拜的文学和政治英雄之一。因此,所有他入狱和释放的日子,都被我当做最激动的时刻记录下来,迄今记忆犹新。在身为土耳其工人党议员时,他在国民议会上的精彩演讲和强有力的专栏内容,使他失去了政治免疫力,所以,当时执政的保守党议员在国民议会里彻底击败了他。

毫无疑问,国家和公众舆论之所以对阿尔坦充满愤怒,多半是因为冷战时期他是苏联邻国的社会主义者。再者,20世纪70年代以来,阿尔坦开始将批评的矛头指向国家,这使人们对他的愤怒有增无减。我个人的观点是,无论左翼还是右翼保守主义人士或民族主义者都憎恨他,因为他不去斥责土耳其的贫穷,不去斥责在政治实验和外强干涉等问题上,缺乏有效的政治智慧和管理手段的人,而一味地认为,国家问题的根源在于民族问题。批评自己祖国的时候,阿尔坦从不向读者指明,所有这些谴责应该一股脑儿堆到哪些邪煞身上去,他也从不提供一夜之间就可能改变国情的妙策良方。他攻击的目标,并非土耳其的政治制度,而是它的文化。对此阿尔坦总是目光锐利,竭尽讽刺。土耳其的风俗、土耳其人的思考方式,以及所有的装腔作势,被他视为民族的沉疴痼疾。阿尔坦不仅能够用那些被激怒者的语言来写作,而且还有办法使他们每天都读他的文章。由此看来,他就是个奈保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