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在卡尔斯和法兰克福(第2/6页)

想进入别人生活的小说家,不一定要像我准备写《雪》时所做的那样,去调查别人的街道和城市。小说家如果希望自己切身体会他人的状况,体会他人的痛苦和烦扰,那么他首先要依靠的,是自己的想像。下面,让我来举例说明。这个例子会让大家想起我先前提到的文学关系:“如果有一天早上,我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蟑螂,那我该怎么办?”在每部伟大的小说之后,都隐藏着一位作家。他最大的快乐就是进入他人的身体,并给这身体带来生命。他最强烈、最富有创造力的冲动,就是去试探自己身份的极限。如果有一天早上,我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大蟑螂,那么我要做的,就不仅仅是研究昆虫。如果我猜到,房子里的每个人看到我急匆匆地从墙上或天花板上溜过时,会感到厌恶或恐惧,如果连我自己的父母也会扔苹果来砸我,那么我就一定会想办法变回卡夫卡。但是,在我把自己想像成别人之前,我可能还必须作一点调查。我最需要考虑的问题是:我们这么急于要把自己想像成的那个“他者”,究竟是谁?

这个与我们完全不同的东西,可用来应对我们最原始的仇恨、恐惧和焦虑。我们很清楚,这几种情感可以激发想像,赋予我们写作的能力。所以,一个遵守艺术规则的小说家会认识到,如果他能成功地认同“他者”,那么,他获得的就只有好处。他还知道,如果他能为彼此对立的他者着想,那么这将有助于他从自我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小说的历史,是一部人类的解放史:设想我们自己处于别人的境地,运用想像力摆脱我们的身份,于是我们便获得了自由。

因此,笛福的伟大小说神奇地塑造出来的人物,不仅仅是鲁宾孙·克鲁索,还有他的奴隶星期五。《堂吉诃德》同样神奇有力地塑造出一个生活在书本世界中的骑士,以及他的仆人桑丘·潘沙。我喜欢读托尔斯泰最出色的小说《安娜·卡列尼娜》。作家是个幸福的已婚男子,他在书中展开想像,描写一位女人如何先毁掉自己不幸的婚姻,然后毁灭了自己。托尔斯泰的灵感来自另一位男性作家。此人从未结婚,却想像自己进入了对生活不满的爱玛·包法利的心里。在所有寓言小说中,最伟大的是《白鲸》。作者梅尔维尔探讨了他那个时代美国无法摆脱的各种恐惧,尤其是对外来文化的恐惧。而探讨各种恐惧的媒介,就是大白鲸。我们之中,那些通过书本认识世界的人,如果不想想福克纳小说中的黑人,就不可能真正考虑到美国南方的情况。如果福克纳不能把那些人物真实地表现出来,那他的作品就会有所欠缺。同样,我们会觉得,如果一个德国小说家希望对所有德国人说话,但是他却未能或明显、或含蓄地描绘出该国土耳其裔的形象,以及他们造成的社会不安,那么这位作家也同样有所不足。同理,一个土耳其小说家,如果不能描绘出库尔德人或其他少数族裔的形象,如果他忽视了该国未被言说的历史中的黑暗内容,那么在我看来,他也只不过是写了些空洞的东西而已。

和很多人猜想的相反,一个小说家的政治观与他所属的社会、党派和集团毫无关系,或者说,与他从事的政治事业毫无关系。一个小说家的政治观,来自于他的想像,来自于他把自己想像成他人的能力。这种能力,使他可以探讨以前无人注意到的人类真相。这使他成为那些无法表达自身利益、愤怒没人理睬、声音被压制者的代言人。一个像我这样的小说家,绝不会对政治持有年轻人的兴致;如果他真有那种兴致,那他的动机最终不会有多大意义。今天,我们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这部最伟大的政治小说时,我们不会按照作者原本的意图去读。尽管他写这部小说,是为了同俄国西化主义者和虚无主义者进行争辩。我们读这部作品,注重的是看它对当时俄国的反映。这本书向我们揭示了深锁在斯拉夫灵魂中的伟大秘密。而只有小说,才能探讨这样的秘密。

很明显,我们不能指望通过读报纸、杂志或者看电视来应对这种深沉的问题。我们只有通过仔细、耐心地阅读伟大的小说,才能了解其他国家、其他民族的独特历史;才能分享困扰我们的各种独特人生——它的深度让我们恐惧,它的简单让我们震惊;才能收获这种真理。我再补充一点:当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们开始在读者耳边低语,告诉他扎根于历史之中的秘密,告诉他源自傲慢和失败、耻辱和愤怒的秘密时,他们其实也照亮了读者自己历史的阴暗之处。这低语者,就是绝望的作家,他对西方既爱又恨,程度相同。他无法把自己看做西方人士,但西方灿烂的文明又让他为之目眩,他感觉自己被夹在两个世界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