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在卡尔斯和法兰克福(第4/6页)

我之所以让大家来注意这每一种可能性,仅仅是因为我常常憧憬要把这两个极端世界都包含在内。有时,我试图逐个去想像,大量的读者拿着书本蜷在角落里,舒适地坐在安乐椅中的情形。我还试图去想像,他们会在何处过着自己的日常生活。然后,我的眼前会出现成千上万,甚至好几万读者的形象,城市的街道上到处是他们的身影。这些读者在看书时,作者的梦变成了他们的梦。他们在想像中,为作者的主人公塑造身份。他们看到了作者的世界。现在,这些读者像作家自己一样,试着去想像他者,他们也在把自己置于他人的处境。到这时候,我们才能感受到,在我们内心翻腾着谦卑、同情、宽容、怜悯和爱等情感。因为伟大的文学与我们的判断力没有关系,而是与我们把自己置于他人处境的能力有关。

我想像着所有读者都开始运用想像力,将自己置于他人的处境。我想像着他们的世界,一条又一条街道,一个又一个住区,乃至整个城市。这时,我忽然觉察到,我真正在考虑的,是在想像中塑造自己的社会、人群、整个国家(你怎么想)。现代社会、部族和国家,通过阅读小说来完成最深刻的思考,这样他们才能去争辩他们是谁。因此,即使我们单单为了消遣、放松、打发日常生活的无聊,而拿起一本小说来读,我们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想像我们所属的集体、国家和社会。这也是为何小说不仅要表现一个国家的自豪和快乐,而且要表现它的愤怒、脆弱和耻辱。因为小说会让读者想到自己的耻辱、傲慢以及在世上微不足道的地位,所以小说家能够激起如此的愤慨。现在,我们仍能看到,排斥异己的现象依然严重——我们看到书本被焚烧,小说家受到起诉——这是多么地可耻。

在我长大成人的家庭里,每个人都读小说。我的父亲有一个大书房。在我还是小孩时,他会谈论之前我曾提到过的几位伟大小说家——曼、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就像别人的父亲会谈论著名的将军和圣人那样。从很早的时候起,我脑海里就将所有这些小说家——这些伟大的小说家和欧洲联系在一起。但这不仅仅是因为家庭的缘故。尽管我的家庭狂热地相信西化,天真地相信自己的西化程度和国家的西化程度很高,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我之所以如此,还有一个原因:小说是源自欧洲的最伟大的艺术成就之一。

在我看来,小说像管弦乐和后文艺复兴的绘画一样,是欧洲文明的基石。它赋予欧洲今日的面貌。如果还有所谓本质的话,那么欧洲也正是通过它才创造、展现出了自身的本质。没有小说,我无法想像欧洲会是何种面貌。我现在谈论小说,是把它当做一种思考方式、理解方式和想像方式来看的。同时,它还是把自己想像成他人的一种方式。在世界的其他地方,小孩和青年都是在读过欧洲小说之后,才会第一次对欧洲有深刻的认识;对我来说也是如此。拿起一本小说来读,就等于迈进了欧洲的边境线;就等于进入到一个新大陆、一种新文化、一种新文明;就可以在这些冒险过程中,学会带着新的愿望和灵感去表达自己;结果我们就会相信,自己是欧洲的一部分。我记得,自己就有这种感觉。我们还要记得,伟大的俄国小说和拉丁美洲小说也同样来源于欧洲文化。因此,只要读上一本小说,我们就可以认识到,欧洲的边境、历史和国别之分总是处于不停地流变之中。我父亲书房里的法国、俄国、德国小说里描述的古欧洲,就如同我童年时期的战后欧洲,以及今天的欧洲一样,是个永远变化的地方。因此,我们对欧洲的认识,也永远处于变化之中。然而,有一种我对欧洲的看法,却是永恒的。这就是我现在要讨论的。

我首先想说的是,对土耳其人而言,欧洲是一个非常微妙、非常敏感的话题。我们就在这里,带着很高的期待和美好的心愿,敲着你的门,要求进去,但又感到非常焦虑,害怕遭到拒绝。我像其他的土耳其人一样,能敏锐地感到这一切。我们的这些感受,与我在前面描述过的“默然无声的耻辱”非常相似。土耳其敲着欧洲的大门,我们等啊等啊,欧洲先作了承诺,然后又忘了我们而且还提高了门槛。土耳其申请成为欧洲正式成员国,而欧洲仔细审核的,却是土耳其可能怀有的一切企图。在此过程中,我们很悲哀地看到,欧洲某些地方的反土耳其情绪越变越浓,至少某些政客是这样的。在最近的选举中,他们对土耳其人和土耳其都持反对立场。我觉得,他们的态度与我们国家某些政客采取的立场同样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