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文学人物,情节,时间(第5/6页)

我在小说《纯真博物馆》中利用了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尝试在这些不可分割的、构成时间的节点与时刻之间建立一种关系。根据亚里士多德,正如原子是不可分割和不可缩减的,时刻也是不可分割的;联系这些无数时刻的线索称为时间。同样地,小说的情节是联系大大小小、不可分割的叙述单元的线索。主人公自然必须拥有灵魂、性格和心理结构,以证明这个线索即情节所要求的进程和场面是合理的。

将小说与其他长篇叙述区别开来、使之成为受到广泛喜爱的体裁的主要品质,就是小说被阅读的方式:沿着线索,通过故事中某一人物的眼睛,逐一观看这些小的节点、这些神经末梢,并且将这些节点与主人公的感情和感知联系起来。无论事件的讲述是以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无论小说家或叙述者是否意识到这种关联,读者汲取总体景观中的每一个细节,将之与接近事件的某位主人公的情感和心境相联系。这就是小说艺术的黄金法则,源于小说本身的内在结构:应该让读者留有这样的印象,即使所描述的背景空无一人或空无一物,完全处于故事的边缘,那也是主人公情感的、感觉的、心理的世界的必要延伸。尽管普通的逻辑会暗示,安娜·卡列尼娜从火车窗户向外看到的什么风景也许只是偶然的,而且火车也许会通过任何类型的风景,但是当我们阅读小说的时候,火车窗外飞扬的雪花正反映了这位年轻女子呈现给我们的心境。在莫斯科的舞会上与英俊的军官共舞之后,安娜现在安坐在火车车厢里,返回安稳的家,回到家人身边—但是她的意识还集中在远方的冒险,集中于大自然令人惊惧的力量和美。在一部优秀的小说、一部伟大的小说中,景观的描述,还有那些各种各样的物品、嵌套的故事、一点点横生枝节的叙述—每一件事情都让我们体会到主人公的心境、习惯和性格。让我们将小说想像为一片大海,由这些不可缩减的神经末梢、由这些时刻构成—这些单元激发了作者的灵感—并且让我们绝不要忘记每一个节点都包含主人公灵魂的一小部分。

如亚里士多德在《物理学》中描述的那样,时间是一条联接具体时刻的直线。这是客观时间,所有人都知晓并一致承认,用日历和时钟的手段加以记录。相比于其他长篇虚构体裁和历史,小说从栖居于其间的人的视角描绘世界,表现人物灵魂和情感的种种细节—因此,在小说里时间不是亚里士多德所指的线性的客观时间,而是主人公的主观时间。然而,为了决定主人公之间的关系,我们读者仍然需要辨认—特别是阅读那些人物众多的小说—所有小说中的人都分享的客观时间。诚挚而又天真的作家们不会操心使用人为的叙述技巧,他给读者提供这样解释性的句子:“当安娜登上莫斯科的火车时,列文在他的庄园……”,以帮助我们在想像中构造客观时间。但是我们并不总是需要叙述者给我们这样的提示。读者可以在各种事件的帮助下想像小说中共同经历的客观时间,比如降雪、风暴、地震、火灾、战争、教堂的钟声、祈祷的召唤、季节变化、瘟疫、新闻报道和重大的公共事件—这些现象所有主人公都知道,即使他们相互之间并不直接交往。这个想像的过程是政治性的,与我们想像那种以一群人再现小说人物、一些城市群众、一个社区或一个民族的方式是相似的。正是在这样的结合点上,小说离诗和主人公内心的守护神最远,而与历史最近。在阅读小说的时候,感受到客观时间的存在会在我们心中激发出一种情感,类似于我们观看一幅宽阔的风景画和同时看到每一件事物时的感受:我们认为,我们已经在历史的褶皱里、在一个社会的特点里发现了小说的隐秘中心。但我认为这个想法会给人误导。在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和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两部小说中,我们时常感到共享的客观时间的存在,其深沉、隐秘的中心与历史无关,而关乎生活本身及其结构。

我们所说的“客观时间”,其作用是统一小说各种要素的一个画框,使它们看起来仿佛出现在一幅风景画里。不过,其画框是难以辨别的,读者因此需要叙述者的帮助—因为在写作和阅读小说过程中,叙述(不像风景画)需要我们看到的不是总体景观,而是每一个人物的所见和所感,并且我们也欣赏这些视角的局限。在一幅技法高明的中国古典山水画中,我们可以同时看到单个的树木、树木所在的森林以及总体景观。但是以小说而论,作者和读者都难以远离主人公,去感知客观时间并获得小说的概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