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文学人物,情节,时间(第3/6页)

无论我的主人公是否与我相似,我都不遗余力地设想他们,一点一点地把他们想像出来,以通过他们的眼睛观看小说的世界。小说艺术的根本问题不是主人公的人格或性格,而是故事里的宇宙如何呈现给他们。如果我们要理解某人,对其人格作道德观察,我们必须理解世界是如何在那个人的视野里呈现的。为此,我们需要信息和想像。小说艺术不是在作者表达政治观点的时候才具有政治性,而是在我们努力理解某个与我们在文化、阶级和性别上不同的人之时才具有政治性。这意味着我们在作出伦理的、文化的或政治的判断时,要怀有同情之心。

作者设想书中主人公的活动具有一种孩提般的品质,特别是在一句话接一句话的写作过程中。孩提一般,但并不天真。在我设想每一位主人公的时候,我的心境好似我小时候独自玩耍的感觉。像所有的孩子一样,我喜欢假扮角色,把自己放在别人的位置,想像在梦中世界我成了士兵、足球明星或大英雄。(让·保罗萨特在其自传《词语》中以充满诗意的笔触捕捉到了儿童假扮角色的行为和小说家心态之间的相似性。)创作小说的结构性游戏给我从写作中得到的快乐更添加了一份童真的乐趣。在我以写小说谋生的三十五年中,我经常感到自己非常幸运,可以从事一种如同小时候玩耍一样做各种游戏的工作。尽管会有各种各样的挑战和必不可少的艰苦劳作,作为一位小说家对我来说似乎总是一件充满乐趣的事情。

设想小说人物的过程具有孩子气,但是并不完全天真,因为它不会占据我全部的意识。我意识的一角忙碌地创造虚构人物,像我的主人公那样说话和行动,并且全副努力入住到另一个人的皮囊之中。同时,我意识的另一个角落正在仔细地评价着小说的整体—勘测全面的构成,测定读者将如何阅读,诠释叙述本身和各个演员,并且试图预测语句的效果。所有这些细微的计算涉及小说的人为层面以及小说家的感伤—反思性的一面,反映了一种自我意识,这与儿童的天真性是截然不同的。小说家越是能更好地同时表现出天真和感伤,他的创作就越好。

小说家天真的一面(孩子一般,顽皮的,可以设想他人)与其感伤—反思性的一面(知道他自己的声音并专注于技巧问题)之间存在冲突—或协调—的一个很好的例子就是每一位小说家都知道自己设想他人的能力是有限制的。小说艺术的诀窍在于能够在说自己的时候仿佛是在说另外一个人,又能在说他人的时候仿佛我们进入了他人的躯体。就像我们能够在多大程度上以他人的口吻谈论我们自己是有一定限制的,我们设想他人的程度也是有局限的。我们渴望克服文化的、历史的、阶级的和性别的所有差异—超越自我以发现和观看整体—创造各种可能的主人公类型。这是一种释放自我的根本冲动,让写作和阅读活动令人着迷;这也是一种渴望,让我们意识到一个人理解另一个人的能力不是没有限制的。

写作和阅读小说的活动有一种特别的层面,有关自由,有关模仿别人的生活和把我们自己想像成他人。我愿意阐述一下这个伦理问题。写作小说最让人陶醉的一点是我们发现小说家可以有意将自己置于小说人物的位置,在他进行研究、发挥想像的过程中,他慢慢地改变着他自己。小说家不仅通过主人公的眼睛观看世界,他还逐渐变得与他的主人公相似!我喜爱小说写作艺术的另一个原因是它迫使我超越我自己的视角,成为另外一个人。作为一名小说家,我设想了许多他人,走出自我的樊篱,获得一种我以前不曾拥有的性格。在过去的三十五年中,通过写小说以及将自己置于他人的位置,我创造了一个更加细致、更加复杂的自我的版本。

超越自我的限制,将一切人和一切物感知为一个伟大的整体,设想尽可能多的人生,观看尽可能多的事物:小说家以这种方式接近于中国古代的画家,他们登上山顶,为的是捕捉广袤山川的诗意。中国山水画的研究者如高居翰(James Cahill)喜欢提醒天真的爱好者:那个从高处一眼望去包揽一切、使中国山水画得以可能的视角实际上是虚拟的,没有哪位画家会真的在山顶上创造艺术作品。同样的,小说的创作活动包含寻找一个虚拟的点,从那里我们可以看到整体。从这个虚拟的制高点,我们能够最清晰地感知小说的中心。

虚构的人物漫游在伟大的景观之中,栖居于此,与之交往,成为其中一部分—这些姿态使他或她令人难以忘怀。安娜·卡列尼娜之所以让人追忆,并不因为她心灵的起伏或者我们称之为“性格”的一团属性的起伏波动,而是因为有一幅广阔、丰富的景观,她深深地沉浸于其中;反过来通过她,该景观又以其所有的繁丽细节展现自身。我们阅读小说时,既通过女主人公的眼睛看到了其中的景观,也知道女主人公是这个景观的组成部分。后来,她将转化为一个难忘的符号、一种象征,提醒我们记住包括她在内的那个景观。那些内容丰富的长篇小说如《堂吉诃德》、《大卫·科波菲尔》、《安娜·卡列尼娜》,以其主人公的名字命名,这个事实强调说明了主人公的准象征性的任务:在读者心中激发出完整的景观。留在我们心中的往往是小说的总体布局或综合世界,我称之为小说的“景观”。但是主人公是我们觉得记在心里的要素。因此,在我们的想像里,他或她的名字就成为小说呈现给我们的景观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