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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降临在阴影幢幢、犹如墓地的庭院,随着夜幕低垂,更添几分寂静,他突然开口提到那个我等了几个小时、早就想说的话题。之前他一直谈着自己在开瑟里附近遇见、试图于清真寺中庭对众人洗脑的日本天主教传教士,这时突如其来改变了话题:他说不记得自己如何想出“新人生”这个商标,但认为这个神奇的名字很合适,因为牛奶糖与长期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人们将他们逝去的过往与新口味结合,创造出新的觉醒。他还说,caramel(牛奶糖)这个字,或是这种糖果,不是法国舶来品或仿造而来。这种说法和一般人的认知完全相反。当kara(或cara)这个字移入欧洲语系时,早已是在本地生活了一万年的人们最基本的字汇,以它为字首的字,光字典里就有很多页,意指“深暗的东西”,正反面的用法都有;所以他把这个字放入每一张糖果的包装纸上,因为他的糖果颜色深暗,但是又很好吃。

“那么,天使的典故呢?”这位不幸的旅者、有耐性的保险业务员兼倒楣的男主角再次发问。

老先生朗诵了包装纸上一万首拙劣押韵诗中的八首,代替回答。不会造假,也和我童年回忆无关的诚实天使,从瘪脚的诗文中,向我传达讯息。诗句里,天使们被比喻为一流美女,有时是懒散、困倦的年轻女子,浑身充满神话故事般的魅力,与生俱来的天真纯洁让我无法抵挡。

老先生坦承,他背诵的诗词都是自己的作品。新人生牌牛奶糖包装纸上的一万首诗当中,他一个人就写了将近六千首。在牛奶糖神奇供不应求的黄金时期,他几天内就想出了二十首诗。铸造第一枚拜占庭帝国货币的阿纳斯塔修斯一世[1],把自己的画像印在硬币正面,不是吗?老迈的糖果制造商对我详述,他如何把私家创作放进秤盘与收银机之间的玻璃瓶里,上百万人将带有他印记的产品放入口袋,还提到这些糖果曾被充作零钱使用;另外,他告诉我,他一生品尝过许多发明自己货币制度的帝王所享用的珍品,例如财富、权力、好命、美女、名声、成就和快乐。因此,他没有必要办人寿保单;但为了弥补这位年轻的保险业务员好友,他会解释为何把天使的影像放进自己的牛奶糖中。年轻时,他经常去电影院报到,尤其爱看玛莲·黛德丽[2]的片子。他对《Der Blaue Engel》这部电影,也就是《蓝天使》特别着迷,片子改编自德国作家海里希·曼[3]的小说。老先生曾经读过原著,书名叫作《垃圾教授》。艾弥尔·亚宁斯饰演的拉特教授是谦逊的高中教师,爱上了一个具大方美德的女性;虽然这名女子看起来如天使般美丽圣洁,但实际上……。

是屋外的强风,把树吹得沙沙作响吗?或者,是我的心神被风扫过?有那么一瞬间,我的人在,心却飞到了九霄云外;就像和蔼的老师说的,上课作梦和愚钝的学生,头脑已经很不清楚了,就由他们去吧。第一次阅读《新人生》时,童年的影像被书中急升的光芒覆盖,那道光影滑过我的眼前,像是从神奇之船发出的炽热光辉,但却不可触及,消失在黑夜深处。在我降落的这片寂寞天地,这样的状态并不意味我不知道老先生正在告诉我电影的悲伤情节,而其实是我宛如听而不觉、视而不见。

现实生活中,他的孙子进屋开灯;在那一刻,我同时理解到三件事。一,悬在天花板上的枝状吊灯,与华伦巴格帐篷剧场里每晚由欲望天使颁赠给幸运赢家绝世嘉言,并送上的吊灯一模一样。二,屋内变得很暗,我没法看清楚糖果商人的面孔,而他的名字“苏利亚”,意思就是七姐妹星团。三,他看不见我,因为他是盲人。

正当各位好斗、傲慢的读者嘲弄我智力与注意力有问题,竟然要花六个小时才发现对方是盲人之际,我可否以同样挑衅的态度请教各位,在这本书的每一个转折点,你们有投注全副注意力用心思考吗?咱们来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记得对几个场景的描述:比如说,书中第一次提到天使是在哪个段落?你能够马上说出雷夫奇叔叔写作《新人生》时,从旧作《铁路英豪》得到哪些灵感吗?在我的文章中,你有没有发现,于戏院射杀穆罕默德时,其实我早已明白,当时他正思念着嘉娜?许多和我一样失序脱轨的人,在人生中以愤怒表达哀痛之情,希望借此巧妙、聪明地让痛苦消逝,但总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我从自己的哀伤中回过神来,看到老人抬头望着吊灯的样子,这才明白,他已经瞎了。我第一次对他心生尊重,敬畏有加,或者应该老实说,是心存艳羡。他高大、瘦削而优雅,以年纪来看,他的身体很健康;他能巧妙运用手与手指,脑筋依旧灵动、有活力;连续聊了六个钟头之后,他依然对这位心不在焉的杀人凶手兴致勃勃,而且固执地认为对方是保险业务员;年轻时,他已有了成就,生活洋溢着欢快与兴奋,即使这份成就消失在好几百万人的肚子里,即使写作的六千首蹩脚诗沦落到垃圾桶,这些却都令他乐观地假设自己在世上占有一席之地;另外,一直到高龄八十多岁,他还有能耐每天抽两包烟,日子快活自在。